第一部(第23/29页)
我说我要亲自去。
“那么,你必须让我跟着去,”他说,“你一个人绝对找不到地方。再说,路上若遇见熊罴、豺狼、流氓或山地野人,那更糟糕。姑娘,你不会骑马吧?”
“不会,没人教过我。”
他耸耸眉想着。“一匹马够了,”他说,“我坐在马鞍上,你紧挨着我。上山不必六个钟头;另有一条捷径。但是,我们所要做的事恐怕比较费时,必需在山上过一夜。”
“王上容许你出宫那么久吗?”
他噗嗤一笑。“噢,很简单,我会编个故事。他待我们可不像他待你一样。虽然他言语粗暴,对士兵、牧人、猎夫等,倒不算是恶主。他了解我们,我们也了解他。只有在面对女人、祭司和政客时,他才会恶形恶状。其实,是因为他怕这些人。”这点,我倒从未想过。
六天之后,巴狄亚和我在清晨挤牛乳的时刻动身,这天天气阴霾,四下里漆黑如夜。宫中没人知道我们的动静,除了狐和我的侍女之外。我穿了件带兜帽的黑披风,又戴了面纱。披风下是件学剑时穿的短褂,又佩上男人的腰带和一把利剑。“我们顶多只会遇见野猫或狐狸,”巴狄亚预先告诉我,“但是,任何人,无论是男是女,上山去,绝不能不带武器。”我侧坐在马背上,一手抱着巴狄亚的腰,另一手扶着膝间的骨瓮。
城里阒无人声,只听见我们的马蹄达达响,虽然稀稀落落有几户人家灯亮着。
从城里走向舍尼特河的途中,一阵倾盆大雨从背后扫来,渡河时,又乍然停了,乌云开始消散。但是,往前望去,仍然没有破晓的影儿,因为那正是阴云聚拢的方向。
右边越过安姬宫。它的造形是这样的:一片鹅卵形的基址,上面矗着一块块年代久远的大石头,每块石头有两人高四人宽。没有人知道这些石头哪来的,怎么运来的,是谁矗起来的。石头之间砌有砖块,把整座墙填实。屋顶是用茅草葺成的,略作穹窿状,所以整座建筑圆凸凸的,好像伏在地面的一只大蜗牛。祭司们说这是神圣的形状,酷似那枚孵出世界的蛋或孕育世界的胎房。每年春天,大祭司必被关进宫内,然后从西边的门持剑冲出,象征新的一年诞生了。当我们路过时,有烟从宫中袅袅升起,因为安姬前的火永远不熄。
一过了安姬宫,我的心情开始起了变化。一方面因为已进入陌生的地域,另一方面一离开那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我刹时觉得连空气都沁甜起来。阴山庞然耸峙在前,挡住了晨曦;但是回首望去,在城的远方,赛姬、狐和我经常漫步的山颠,黎明已经来临,更远的西天,云彩一片酡红。
我们上上下下爬过许多座小山,但总是愈爬愈高;山径还算平坦,两旁尽是草坡,左边有一座浓密的树林,此刻路正往那方向拐去。从这里,巴狄亚岔离正路,骑上草坡。
“那就是圣道,”他说,朝树林指去,“他们带着公主走那条路,近路则陡峭多了。”
我们走了好长一段草径,渐渐往上爬向一山脊,它高高地挡在眼前,把整座阴山遮住了。一爬上峰棱,我们歇下来让马喘口气。这时,周围的景物全都改观了。我开始惴惴不安。
我们一头撞进了大白昼,阳光亮得刺眼,气温暖和(我把披风撩到背后)。浓浓的露水为草地缀上一毯明珠。阴山,比我想象中巍峨、遥远,手掌般大的日头挂在它的峰顶上,使它看来不像实物。隔在阴山和我们之间的,是茫茫一片山谷起伏,有丛林、巉岩和数不完的湖泊。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整个斑斓多彩的世界随山峰耸入云天,远方甚至有一抹粼粼的海波(虽然不及希腊的大洋浩瀚);一只黄莺啼啭;除此之外,唯有旷古幽邃的沉寂。
我不安个什么劲?你应能相信,我是带着感伤动身的,这是一趟悲哀的差事。然而,劈头迎来的,仿佛是一道声音,不知是挑逗或挑衅,虽然无言无语,若用言语说出,应为:“你的心干嘛不雀跃?”愚蠢呵,我的心几乎雀跃地回答说:“是啊,为什么不雀跃?”我必须灌输自己无数的理由,才能叫自己的心不雀跃。他们把我心爱的人夺走了——我,丑陋得不可能找到爱的公主、父王的喽啰、可恨的蕾迪芙的囚官;父王去世之后,搞不好被人杀了,或沦为乞丐——谁知道葛罗国日后的下场呢?然而,我的心禁不住雀跃起来。眼前辽阔、壮丽的景观使我心旌飞扬,我整个人仿佛腾空逍遥,往八方遨游,一一浏览尘世所有奇特、美丽的物象,直到天崖海角。病前不知有多少个月,触目所见尽是干旱、枯槁,而今,四围的清新、润泽让我觉得自己误解了世界。它是这样的和蔼、充满喜笑,仿佛它也有颗雀跃的心,甚至连我的丑陋都变得难以置信,谁能察觉丑的存在呢?当他的心邂逅了长久以来所憧憬的,仿佛在他丑陋的容貌、粗壮的肢体之内,有个温柔、新鲜、轻灵而惹人爱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