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无家可归(第14/38页)
引擎在托马斯手里屡屡熄火。每次熄火,萨比奥都毫不气馁地回到车前,让那头野猪重燃生机。然后他建议把车调到一挡。托马斯顺势闪到副驾的位置。萨比奥轻车熟路地操作;齿轮箱发出顺从的叹息,车缓缓前行。萨比奥指点他手应该放在哪里,脚又该踩在哪里。托马斯慢慢挪进驾驶座。萨比奥一步步让出位置,退到车侧面的踏板上。他郑重地向托马斯点了点头,然后跳下了车。
托马斯觉得自己被放逐,被抛弃,被遗忘了。
前方是一段直路,这台机器挂在一挡上,吵吵嚷嚷着前进。方向盘是个难以驾驭的硬家伙,在他手中不住抖动。他试着把它往一边转。这是左,还是右?他分不清。而方向盘几乎纹丝未动。为什么伯父操作起来那么轻松?另一方面,持续踩着油门是件极其累人的事,他的腿已经开始抽筋了。在第一个转弯处,道路逐渐向右偏离,汽车开始横穿马路,冲向路边的水沟。他惊慌失措,抬脚冲着每个踏板一通乱踩。这机器咳嗽了几声,摇晃着停了下来。谢天谢地,这场锣鼓喧天的混乱终于告一段落。
托马斯四处张望。伯父不见了,萨比奥也不见了,眼前一个人影也没有,连他挚爱的里斯本也消失了,如同盘中的残羹被一扫而光。整个世界笼罩在寂静中,在他眼前化为一片虚空,儿子的身影从中浮现。加斯帕尔经常偷偷溜进伯父的院子里玩耍,用人发现了会把他赶出来,就像赶一只野猫。他也常常在车库附近出没,那里停放着成排的自行车、摩托车和汽车。在爱车这件事上,伯父会在堂孙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盯着汽车的眼神仿佛一张饥饿的嘴在咀嚼食物。然后他死了,在院子里留下一个无言的空洞。伯父宅院的其他地方——这扇门、那把椅子、这扇窗——同样让托马斯触景伤情,让他想起多拉和父亲的离去。当失去了挚爱之人,我们还剩下什么?他能够走出痛失亲人的阴影吗?每次刮胡子时,当他望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只看见空荡荡的房间。他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成了寄居在自己身体里的鬼魂。
哭泣对于他并不陌生。自从死神给他连续三次重击以来,他已经哭过很多很多次了。每当想起多拉,想起加斯帕尔,或是想起父亲,他都深陷悲伤难以自拔,但有时他也会无缘无故落泪,伤感就像喷嚏一样不期而至。可他此刻所面对的情形显然有本质的区别。这台机器虽然噪声不断且不听使唤,但它对人的影响怎么能和三具棺材相提并论呢?奇怪的是,他感到一种同样的不安,心里充满了同样强烈的恐惧,以及针刺般的孤独和无助。他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悲伤与难以遏制的恐慌此消彼长。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本日记,贴在脸上。他呼吸着它久远的年代气息。他闭上双眼,逃往非洲,越过它在赤道西海岸外的水域,登上葡萄牙的殖民岛屿圣多美。他的悲伤呼唤着那个指引他前往葡萄牙高山区的男人。
他曾多方搜寻乌利塞斯·曼努埃尔·罗萨里奥·平托神父的信息,但历史似乎已将他彻底遗忘。他残缺不全的生平只留下两个日期可循:一六〇三年七月十四日——他的生日,记录在科英布拉区圣地亚哥教区的登记表上,以及一六二九年五月一日——他的神父授职礼,在同城的圣十字大教堂。除此之外,再无关于他的记载,包括他的死期。乌利塞斯神父在时间的河流里留存完好、顺流漂来的,唯有这本日记。
他把日记从脸上移开。泪水已经浸湿了封皮。他不由得心生不悦——这是在博物馆养成的职业病。他用衬衫下摆轻轻擦干封皮。这种哭泣的习惯,说来也怪。动物也会哭泣吗?它们显然会感到悲伤,但它们会用眼泪来表达吗?他不太相信。他从没听说过一只哭泣的猫或狗,或是一头哭泣的野兽。似乎这是人类独有的特性。他不明白它有什么用处。他号啕大哭,甚至捶胸顿足,但是哭到最后又能怎样?只余下空虚的疲惫,浸透了泪水和鼻涕的手帕,引人注目的红眼圈。况且哭泣是一件丢脸的事。它落在社交礼仪的范畴之外,属于个人特质,表达方式也因人而异。面部的扭曲、眼泪的多寡、抽泣声的起伏、音调的高低、阵仗的大小、脸色的变化、双手的配合、身体的姿态:人只有在哭泣时才能认识哭泣,才能发现自己脆弱的一面。这是一个奇特的发现,不仅对于他人,也对于他自己。
他暗下决心。葡萄牙高山区正有一座教堂等着他。他必须到那里去。这个装在轮子上的金属盒子能帮助他,因此,他必须坐在它的控制台上。Esta é a minha casa。“这就是家。”他低头看了看踏板,又看了看眼前的操纵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