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无家可归(第15/38页)
他足足折腾了一个小时才让车动起来。发动引擎不是问题。在萨比奥的多次示范之后,他已经可以应付。手臂绷直,腰挺直,脚撑地——他用力转动摇柄。升温的引擎似乎已经蓄势待发。但问题在于如何让这台机器动起来。他试尽了各种踏板和操纵杆的组合方式,结果如出一辙:一阵刺耳的尖叫或者愤怒的号叫,动静挺大,车却纹丝不动。他累了就停下来休息。他一会儿坐在驾驶室里,一会儿倚车而立,一会儿在附近散步。他坐在车侧面的脚踏板上,吃面包、火腿、奶酪、无花果干,喝葡萄酒。这顿午餐吃得索然无味。他的心思一直在车上。它趴在路边,看上去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马车和牛车从路上经过,赶车人注意到这辆汽车,也注意到他。好在这里距里斯本近在咫尺,无论是出城的还是进城的都扬鞭疾行,只是匆匆打个招呼或挥挥手。他不用做任何解释。
他终于成功了。经过数次无果的尝试之后,他踩下油门,车动了。他毅然把方向盘转向一侧,希望那是正确的方向。他猜对了。
汽车回到路中间,继续前进。为了避免翻进左右的水沟,他必须把他的小船保持在唯一的航道,在这条狭窄的、笔直通往天边的路正中,朝着那个遥不可及的点笔直前行。这令人疲惫不堪。机器总是偏离航向,而且马路坑坑洼洼,起伏不平。
路上的行人也对他干扰不断。离里斯本越远,行人盯着他的眼睛就瞪得越大。更让他头疼的是那些满载货物的宽大板车和运货马车。它们远远地出现在视野里,仿佛挤在地平线上的黑点。当它们越来越近,它们占据的路面也越来越宽。当他赶上它们的时候,它们依然嗒嗒地迈着碎步,散发出自以为是的骄傲。他必须精准地计算行车路线,确保与它们擦身而过,而不是迎头撞上。他的眼睛累得发涩,紧握着方向盘的手也开始酸痛。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受够了。他踩下某个踏板。车猛咳几声,一个急停,他扑倒在方向盘上。他下了车,虽然精疲力尽,却终于长舒一口气。这一刻,他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刹车的动作开启了风景的卷轴,自然在他眼前如波浪般展开:左侧的树林、山丘、葡萄园,右侧沟壑纵横的田野和塔霍河。开车时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面前只有那条吞噬一切杂念的路。能够生活在这片美不胜收的土地上真是幸运。难怪这里出产葡萄酒。路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人茕茕孑立。在朦胧温润的薄暮中,乡间傍晚的宁静让他心旷神怡。他记起乌利塞斯神父日记中的一段话,轻声背诵起来:
我来到此处,不是为了引导那些自由的人,而是为了那些被奴役的人。前者拥有自己的教堂。而我的羊群的教堂没有四壁,唯有一个可以触及上帝的穹顶。
托马斯深吸一口气,任目光游走,徜徉在这座无边的教堂里,葡萄牙大地的温柔和富饶令它熠熠生辉。他不知自己开了多远,但肯定比走路远得多。对于旅途的第一天来说已经足够。明天他再更进一步。
用防雨布搭一个帐篷,想来是件麻烦事。他决定听从伯父的建议,把车厢布置成卧室。他打开车门,清点伯父为他准备的行装:轻质的煮锅和煎锅;一个小酒精炉和白色的块状固体酒精;一只碗、一只盘子、一个杯子、烹饪用品,全是金属制品;汤料粉;面包卷和长条面包;肉干和鱼干;香肠;新鲜蔬菜;鲜果和果干;橄榄;奶酪;奶粉;可可粉;咖啡;蜂蜜;曲奇饼干和松饼;一瓶烹调用油;香料和调味品;一大罐水;驾驶服及全套配件——手套、帽子,还有那副丑陋的护目镜;六只备胎;绳子;一柄斧头;一把锋利的刀;火柴和蜡烛;一个指南针;一本全新的笔记本;铅笔;一套地图;一本法葡字典;雷诺的驾驶手册;羊毛毯;工具箱和其他汽车用品;一桶汽油;帆布防雨篷,加上系索和帐篷钉;等等。
这么多东西!伯父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在车厢里无处容身。他把沙发清理干净,试着躺下来。沙发长度有限,他不得不蜷起腿。他透过车厢宽大的前窗望向驾驶室。驾驶座虽然硬了些,但像条凳一样平整。而且两端没有门的隔挡,他的腿可以充分伸展。
他取出面包、鳕鱼干、橄榄、一皮袋葡萄酒、伯父送的外套,再带上驾驶手册和字典,回到驾驶室。他仰卧在沙发上,两脚伸出车外,遵照伯父的建议潜心研究起驾驶。他双手举着手册,字典摊在胸口。
没想到上机油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事项。传动装置、离合器、离合器外盘、后轴、传动轴的前后接头、所有车轮的轴承、前轴接头、主轴轴承、连接轴、驱动杆的接头、磁电机轴、车门铰链……基本上这台机器里所有会动的零件都需要坚持不懈的润滑。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不由得心生恐惧。很多零件在每天早晨引擎启动之前就需要几滴机油,有些零件每两天或每三天需要上一次机油,其他的每周一次;当开到一定里程,还需要额外的保养。汽车在他眼中有了新的形象:它由上百只疯狂啁啾的小鸡组成,它们伸长脖子、张大嘴,全身上下不住颤抖,尖叫着乞求它们渴望的那几滴油。他怎么才能照顾好这么多张饥饿的嘴?相比之下,乌利塞斯神父的礼物的说明多么简明扼要!他仅仅是恳求家乡那些有幸使用上等油漆的好心工匠,希望他们为他的杰作重新上漆。在制作过程中,他只能凑合使用殖民地当地的劣质替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