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捕猎村(第19/24页)
多年以前,有一次他在阿扎德的公共汽车上卖票——公共汽车没有固定的路线,驶往遥远的不为人知的村庄。那是一个接近黄昏的下午,车行驶在乡村坑坑洼洼的路上,他们在归途中。光线暗淡,而他们在追赶太阳。太阳落山了,在短暂的黄昏中他们经过一个孤零零的小房子,小房子坐落在离路边很远的一处空旷的地方。炊烟从破败的茅草屋檐下袅袅升起:屋里的人正在准备晚饭。在阴影中,一个男孩双手背在后面,靠在墙上,凝视着路面。他除了一件白得耀眼的汗衫之外什么也没有穿。汽车在刹那间驶过,在黑暗中发出轰鸣,驶过灌木丛和平整的甘蔗地。毕司沃斯先生记不得那个小房子具体在什么地方了,但是这一画面却留在他的脑海中:一个男孩靠在一间不知为什么会在那里的泥屋上,在黑暗的夜幕快要降临的天空下,这是一个不知道道路通到哪里,公共汽车开往哪里的男孩。
当他坐在客厅里的坐垫上,跻身那些梵学家和雕像之中,吃着图尔斯家在彼时准备的大量食物的时候,一种全然的忧伤往往会袭上心头。然后,他一边不确信地点数着自己曾经受过的祝福,一边命令自己像其他人那样享受这些时刻。
他努力地想在哈奴曼大宅里讨好别人,在捕猎村时又要讨好莎玛,但是他开始变得越来越急躁。每次去过哈奴曼大宅之后,他都对莎玛辱骂图尔斯家族的人,而且他的恶意谩骂变得毫无幽默和想象力。
“就说虚伪吧,”莎玛说,“你怎么不当面告诉他们?”
他开始怀疑莎玛在想方设法让他回到哈奴曼大宅去,并奇怪她为什么没有力图使他相信捕猎村只是暂时的栖身之地。她从来没有急切地要求他给家里做任何改善,而一旦哈奴曼大宅有什么变化总是兴致勃勃,比如那个有名的陶砖窑被拆毁了,比如窗户上安了遮阳篷。莎玛越来越把捕猎村当作一个打发时间的地方,她总是把哈奴曼大宅称为家。那是她的家,赛薇的家,阿南德的家,却永远不会是他的家。圣诞节时他这种感受尤为深刻。
图尔斯家的人在商店里庆祝圣诞节,同时也不带任何宗教意义地在他们的家里庆祝。这是单纯的图尔斯家族的节日。所有的女婿,包括赛斯,都被从哈奴曼大宅打发到他们自己的家族里去。甚至布莱吉小姐也到她的族人中过节。
而对毕司沃斯先生来说,圣诞节是一个单调乏味而又令人沮丧的日子。他到波各迪斯去看望他的母亲、塔拉和阿扎德,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意识到那是圣诞节。他的母亲不停地哭泣,情绪变幻无常,他因而不能确定她是不是高兴看见他。每个圣诞节她都说相同的话。她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像他的父亲;如果他说话时她闭上眼睛的话,她就能想象他的父亲复活了。她对自己没有什么可说的。她很高兴待在她目前的地方,不愿意成为她任何一个儿子的负担,她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了,她除了等死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为了同情她,他不得不看着她稀疏的头发,而不是她的脸。她的头发依然乌黑:这不免是个遗憾,因为白发更能让他心软。她突然站起来说她要给他泡茶喝。她很穷,茶是她唯一能招待人的东西。她走到走廊上,他听见她和别人说话。她的声音和刚才有很大区别,声音很凝重,没有一句牢骚,是一个仍然精力充沛和能干的女人的声音。她给他端来微温的茶,茶里面放了太少的茶叶,太多的牛奶,带着一股木头烧焦的味道。她告诉他他不必非喝茶不可。他孝顺地揽住她的肩膀。这一动作让他感到痛楚,让他感到自己的无用。她对此没有什么反应,仍像以前一样抽泣和唠叨。她说她要给他带一些西红柿、卷心菜和生菜回家。她走到屋外时,她的声音和举止又变了。他给她一元钱,这是他所能拿出的最多的钱。她既不答谢也不惊讶地收下了。每当他离开后巷的家去塔拉家的时候他总是很高兴。
最后莎玛说她已经无法忍受捕猎村了。她想要他们放弃这里的店铺,回到哈奴曼大宅去。这恢复了他们所有从前的争吵。只是现在,莎玛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而令人痛楚的。
“我们在这里什么也没做。”她说。
“很好,塞缪尔·斯迈尔斯夫人。看看,我站在这个铺子里,站在这个肮脏的柜台后面。你告诉我到底应该做什么。你告诉我。”
“你明知道这不是我的意思。”
“你想让我制造珍妮纺纱机和飞机吗?发明蒸汽机?”
这些争吵最后总是让他们恶语相向,然后是好多天冷战。
在捕猎村最后的两年,他们是在相互仇视中度过的,只有在哈奴曼大宅时才有所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