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捕猎村(第18/24页)
同样令人奇怪的是,他发现在这些他忽视的岁月里积攒了很多家什。他们无法仅用一辆驴车就从捕猎村搬家了。他们购买了一个厨房用的橱柜,橱柜是用白色木头做的,镶着纱网。这个橱柜和那桌子一样很难上光,但是也被油漆过了。橱柜的一条腿比其他的腿短,因此不得不被支撑起来;现在他们甚至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们不能靠在橱柜上或者用力碰撞橱柜。他们还买了一个帽架,倒不是因为他们有帽子,而是因为这是除了极为穷困的人每家都有的一件家具。为此,毕司沃斯先生买了一顶帽子。他们还在莎玛的坚持下买了一张梳妆台。梳妆台出自工匠之手,上着法式清漆,带一面巨大的清晰的镜子。为了保护它,他们把梳妆台放在卧室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下面垫了好几截木头,这使得镜子几乎没了用处。梳妆台上的第一道划痕让他们如临大敌。自那以后,有了更多的划痕和一次大的损坏,从此莎玛就很少擦它了,但是在那间低矮的茅草屋里,它看上去仍然簇新,而且豪华得惊人。莎玛从来不怕欠债,还想要一个衣橱,但是毕司沃斯先生说衣橱让他想起棺材。于是他们的衣服就一直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挂在墙上的钉子上,以及放在四柱大床下面的箱子里。
虽然起初哈奴曼大宅给人的感觉是杂乱无章,但是毕司沃斯先生不久就发现它实际上井然有序,个人地位是按照次序划分的,就像琴塔在派德玛之下,莎玛在琴塔之下,而赛薇在莎玛之下,至于他自己,则远在赛薇之下。在以前没有自己的孩子时,他不明白孩子们是怎样生存下来的。现在他看见在这个大家庭里,孩子们被当作一种资产,一种未来的财富和影响力。他担心赛薇会被虐待的恐惧是荒谬可笑的,就同他惊讶于图尔斯太太会不辞辛苦地改变赛薇不喜欢吃鱼的习惯一样。
这并不是唯一一个改变他对哈奴曼大宅的看法的因素。这座宅子是一个世界,远比捕猎村真实,而且没有那么无遮无拦,大宅之外的任何事情都是另外的,是不重要的,因此可以忽视。他需要这样一个避难所。这所房子后来对他来说就像塔拉的家在他小时候对他的意味一样。他可以在任何时候进出哈奴曼大宅并且淹没在人群里,因为大家对他的态度是漠然的而非敌意的。他越来越频繁地到宅子来,沉默不语,以求赢得别人对他的喜爱。但是这只是他的一种努力,因为即使在节假日里,当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地忙活着的时候,他仍然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漠然后来变成了接受。让他高兴和惊讶的是,由于他过去的行为,他像那个会柔术表演的女孩一样有了某种特权。那个女孩子现在正谈婚论嫁。有时候他会借机说一些刻薄话,无论他说什么都能招来一阵哄笑。两个神大部分时间都不在,而他也很少看见他们。但是当他看见他们的时候,他竟然也满心愉悦,因为他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改变,他把他们当作他唯一可以与之严肃交谈的人。如今他已经抛弃了雅利安教的那些偶像破坏论,他们在一起谈论宗教,这些谈论成为家庭的娱乐。他总是认输,因为他的观点总是被当作玩笑打发;这使得每个人都心满意足。当举行重要的宗教仪式,遇到重要的客人的时候,他的地位甚至还要上升很多。很快,大家就都认为毕司沃斯先生和哈瑞一样,太无能,又过于聪明,不能像其他女婿们一样胜任仆役的工作。他于是被委托到客厅里和梵学家们一起争论问题。
他总是在这些宗教仪式的前一天下午到达哈奴曼大宅,这样他就可以在那里过夜。也就是这个时候,他会想起他从前那些隐秘的雄心壮志。当他是一个孩子时,他忌妒阿扎德和梵学家杰拉姆。多少次,当杰拉姆的妻子在厨房里烧饭时,他看见杰拉姆洗过澡,换上一身干净的缠腰布,坐在阳台的一堆枕头上,戴着眼镜看书!他那时以为人生的最高境界莫过于像杰拉姆那样知足和舒适了。当阿扎德坐在一把椅子上朝后仰着头的时候,他感觉再也没有比那把椅子更舒服的地方了。除了他的忧郁和挑剔,阿扎德吃饭能那般津津有味,以至于和他一起吃饭时,毕司沃斯先生也觉得阿扎德盘子里的食物更加好吃。傍晚将近结束时,在睡觉之前,阿扎德把拖鞋踢落在地上,腿蜷在摇椅上,一边缓缓地摇晃,一边啜饮一杯热牛奶,他闭着眼睛,每啜一口就叹息一声。对毕司沃斯先生来说,阿扎德似乎在品味最精致的奢侈品。他相信他长大之后,也可以像阿扎德那样享受一切,他发誓要买一把摇椅,要在每个傍晚啜饮一杯热牛奶。但是,这些夜晚来临的时候,哈奴曼大宅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当他坐在锃亮的地板上铺的坐垫上,要求一杯热牛奶的时候,他却无法感受到那种深刻的享乐,只有一种恼人的不自在,就如他在塔拉的家里给阿扎德读“你的身体”时那样的不安。随后他就知道,一旦他走出院子,他仍然是无足轻重的,他要回到大路上的酒屋里或者是后巷的家里。现在他想的是捕猎村里黑乎乎的店铺,那些架子上卖不出去的罐头食品,那些沾满蝇屎的暗淡展示架上的木板——已经失去了新木头的愉悦气味和油墨的味道,以及那在凹槽里摇晃的里面没有几个钱的油腻腻的抽屉。他总是会想起他惶恐的未来。这未来不是第二天或者是下个月,甚至不是明年,那些是他所能理解的时间范畴,因而就不会让他恐惧,他恐惧的未来无法用时间来衡量。它是一种空虚,一种怅惘,就像在梦里一样,那未来超越了明天和下星期、明年,那是让他茫然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