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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看见摆在我面前的东西,”珍妮说,“这块围巾,这些酒渍。这只杯子。这个芥末瓶儿。这朵花儿。我喜欢可以触摸、可以品尝的东西。我喜欢雨化成雪,从而变成可口的东西。而且因为性子直,并且比起你们来更有胆量,所以我绝不会在我的美貌中掺上俗气,免得它会糟蹋我的形象。我狼吞虎咽地把这些东西统统吃下。这些是肉;这些是饮料。我的想象力是肉体的想象力。它的幻影也不是像路易斯的那样的精巧细致、雪白纯洁。我不喜欢你那些瘦骨嶙峋的猫和坑洼不平的烟囱帽。你那屋顶上的差劲的美景叫我觉得反感。穿着制服的男男女女,假发和长袍,圆顶礼帽和漂亮的开领网球衫,还有款式层出不穷的女士服装(我对各种各样的服饰总是格外留心),这些全都使我感到赏心悦目。我和他们形影不离地到处转悠,进进出出,进出于各种房间,各种厅堂,到这儿,到那儿;他们去的每一个地方,所有的地方,我也都跟着去。这个人把一匹马的蹄子举起来看看。那个人总是把装着他个人收藏品的抽屉拉开关上。我从不孤单。我身边总是有大群大群的追随者。我母亲从前肯定迷恋鼓声,我父亲则痴心于大海。我就像一只一路跟在军乐队后面走的小狗,偶尔停下来去闻闻一株树干,嗅嗅一堆黄色的垃圾,然后突然冲过街去追逐一只杂种野狗,接着又抬起一条前腿,专心闻着肉铺里飘来的一缕诱人的肉香。我的广泛交往曾使我到过许多离奇古怪的地方。那么多的男人离开墙根,朝我走过来。我只需把手举一下就行了。他们会箭也似的径直冲向约定的地点——或许是阳台上的一把椅子,也或许是街角上一家商店。你们生活中那些苦恼和分歧,对我来说早已一夜一夜地解决了,有时,坐着吃饭的时候只要在桌布底下碰一碰手指就行了——我的身体变得完全像流动的液体,只要用手指头碰一下,就会化成一滴饱满的水珠,越来越大,颤颤悠悠,闪闪烁烁,在狂喜中滴落。
“当你们坐在桌前写字、算算术的时候,我却坐在一面镜子跟前。就这样,在我那神圣的卧室里坐在镜子前面,我审视着我的鼻子和我的面颊;审视着我那张得太开而露出了牙龈的嘴唇。我仔细地看。我小心地打量。我细心地挑选,黄颜色还是白颜色,色调明快的还是色调暗淡的,线条弯曲一些的还是笔直一些的,究竟哪一种对我来说更为适宜。我一会儿快活多变,一会儿又刻板严肃;有时候一身银白,像一根冰柱一样有棱有角;有时候又全身金黄,像一根蜡烛的火焰一样摇曳生姿。我曾猛烈地奔跑,简直就像是我竭尽全力挥出去的一条鞭子。在那边的角落里,那个人衬衫的前胸原来是白色的;这会儿变成了紫红色;浓烟和烈火包围了我们;经过一场猛烈的大火——然而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我们几乎从不抬高我们的嗓音,我们就像对着蚌壳似的轻声诉说着心中的秘密,以免卧室里有人会听见;不过有一次我听到那个厨子动弹了一下,还有一次我们误以为闹钟的滴答声是足球在那儿呢——我们变成了骨灰,没有留下一点遗骸,一块没有烧尽的骨头,或一绺头发,以便保存在项链下面的金属小盒里,就像你们的亲友死后留下来的那样。现在我已是头发灰白;现在我已变得十分憔悴;然而在正午时分,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却坐在镜子跟前端详我的脸,一丝不苟地审视我的鼻子,我的脸颊,和我那张得太开而露出牙龈的嘴唇。不过,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从车站到这儿,一路上都有路灯柱子,”罗达说,“而且还有树,但是树叶子还没有把路遮蔽。不过那些叶子也许还是可以把我遮住的。然而我并未躲到它们下面。我是径直走到这儿来跟你们相见的,而没有像我往常那样,为了回避感情的冲动而兜个圈子。不过,这只是因为我已经让我的身体学会耍一个花招。而在内心深处,我仍然没有学会;我怕,我恨,我爱,我羡慕却又鄙视你们,可是我从来没有跟你们快快活活地会过面。我一路上顶住了躲到树荫或者邮筒背后去的诱惑,径直从车站走了过来;即使还隔着老远,我就从你们的大衣和雨伞上看出,你们是怎样依靠不断的偶尔会面来过活的;你们每个人都有使命在身,有派头,有儿女,有权势,有名望,有爱情,有社交圈子;而我在这些方面完全一无所有。我甚至连面孔都没有。
“在这儿这间餐室里,你们看见鹿角和无脚平底的酒杯;看见盐瓶子;看见桌布上的黄色污渍。‘喂,侍者!’伯纳德说。‘面包!’苏珊说。侍者立刻走过来;他端来了面包。可我却觉得酒杯的杯壁简直就是一座大山,而且我只看到一部分鹿角,还有那个水壶壁上的亮光,仿佛黑暗中的一道裂缝,充满了惊讶和恐怖。你们说话的声音就像森林中的树木吱吱嘎嘎断裂的声音。你们的脸和那上面的坑坑洼洼也是一样。在午夜时分,远远地靠在一个广场的栏杆上,静静地站在那儿,该是多么美好啊!你们身后是雪白的浪花,捕鱼的人们正在天边收网撒网。一阵微风吹拂着原始森林树梢上的叶子。(但是我们现在正坐在汉普顿宫里。)鹦鹉的啼声打破了丛林的寂静。(这里电车正在开动。)燕子在午夜的湖面上点水飞行。(我们正在谈话。)这就是当我们一起坐在这儿时我竭力想去领会的环境。所以我必须在准七点半的时候忍受这汉普顿宫的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