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热病之树(第10/17页)
唯有英国人迟迟不了解金鸡纳树的价值——多半由于反西班牙、反教皇制度的偏见,但同时也由于他们始终更喜欢给病人放血,而不以稀奇古怪的药粉治疗病人。除此之外,从金鸡纳树当中提取药剂,是一种复杂的科学。该树约有七十种,但没有人知道哪些种类的树皮最具药效。这不得不仰赖树皮采集者本人的声誉,而他往往是远在六千里以外的某个印第安人。在伦敦各药房里经常看到的所谓“金鸡纳树”的树皮粉——通过比利时的秘密管道,走私入境——大半都是假货,而且无效。尽管如此,该树皮终于还是得到班克斯爵士的关注,他想要了解更多。而现在——纯粹出于几分致富的可能——也得到亨利的关注,他此时刚刚成为领队,率领自己的远征。
很快地,亨利就像被刺刀驱使似的穿越秘鲁,而那把刺刀,就是他自己的雄心壮志。尼文死前曾给亨利游历南美三点忠告,而这年轻人也明智地遵从这些忠告。第一,千万不要穿靴子。练硬你的脚,直到它们看起来像印第安人的脚,并永远舍弃湿兽皮给你的腐烂拥抱。第二,放弃你的厚重衣物。轻装上阵,学习耐寒,像印第安人一样,这样你就能保持健康。第三,每天在河里洗澡,像印第安人一样。
所有这些,就是亨利知道的一切,除此之外,他还知道金鸡纳利润丰厚,而且只存在于安第斯高山,在秘鲁一个叫洛克萨的偏远地区。没有任何人、地图或书能给他进一步的指导,因此他独力解决问题。去洛克萨,他必须忍受河流、荆棘、蛇、疾病、酷热、寒冷、暴雨、西班牙当局,以及——最危险的是——他自己队上愠怒的骡子、从前的奴隶和情绪不满的黑人,他只能慢慢猜出他们的语言、怨恨和暗计。
他赤着脚、饿着肚子,一路挺进。他像印第安人一样嚼古柯叶,用来保持体力。他学会西班牙语,也就是说,他固执地断定自己已经会说西班牙语,断定别人已经听得懂。如果他们听不懂,他就愈加用劲地冲着他们吼叫,直到他们听懂为止。他终于到了被称为洛克萨的地区。他找到cascarilleros(割树皮的人),并贿赂他们,这些当地的印第安人知道好树生长在哪儿。他继续寻觅,找到更隐秘的金鸡纳树林。
亨利毕竟是果树栽培师的儿子,他很快明白,大多数的金鸡纳树都不健康,生了病且被过度采集。有些树的树干像他自己身体的中段部位一样粗,却没有更粗的树了。他开始用苔藓包扎被剥去树皮的部位,好治愈其伤口。他训练割树皮的人将树皮切割成垂直的条状,而非水平捆扎,以避免树木死亡。他大力修剪其他的病树,使之重新生长。他在自己生了病时继续干活。他在生病或感染而不能走路时,让手下的印第安人将他绑在骡子上,像俘虏一样,让他每天能去看望那些树。他吃天竺鼠,他还杀了一只美洲虎。
他在洛克萨待了四个赤脚冰冷的悲惨年头,和赤脚冰冷的印第安人睡在一间小屋里,烧牛粪取暖。他继续护理金鸡纳树林,这些树依法归西班牙皇家药房所有,亨利却默默将之据为己有。他待在偏远的山里,没有一个西班牙人来打扰他,过了一段时间,印第安人似乎也不再找他麻烦。他发现树皮最黑的金鸡纳树,似乎比其他种类药力更强,而新生部位的树皮则最具疗效。因此最好采取大力修剪的方式。他分辨出七种新的金鸡纳树种,并为之命名,但是他认为其中大多数都毫无用处。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他所谓的“红树”——最珍贵的红色金鸡纳上。为了让产量更高,他将“红树”接枝在更粗壮且抗病的金鸡纳树种的砧木上。
同时,他经常思考。一个独自待在偏远高山林地的年轻人,拥有大把时间去思考,因此亨利创立了一些伟大理论。他从已故的尼文那里了解到,金鸡纳树皮的交易每年给西班牙带来一千万银币的收益。班克斯爵士为什么不销售这种产品,而只是要他研究?为什么金鸡纳树皮的生产非得限于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不可?亨利记得他父亲教过他,人类历史上每一种具有价值的植物,在被人类栽种之前即已被采伐,而采伐树木(就像攀入安第斯山中,采伐这该死的东西),效率远比栽种树木低得多(就像学习怎样在别的受控环境中植树)。他知道法国人在一七三○年试过把金鸡纳树移植到欧洲,却未能成功,他相信自己知道为什么:因为他们不了解海拔。这种树在卢瓦尔河谷种不起来。金鸡纳树需要海拔高、空气稀薄的潮湿森林——法国没有这样的地方。英国也没有。西班牙也没有。气候不能出口,这是件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