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白亩庄园的小梅(第44/46页)
一个天生的分类学家,却没有新的东西让她进行分类,阿尔玛只好整顿别的东西,好摆脱自己的不安。她整理父亲的文件,按字母顺序排列好。她把藏书室收拾整洁,扔掉不太有价值的书籍。她按高度排列自己架子上的采集罐,她为多余的文件创造更为精细的分类系统,也就是这个时候——一八二二年六月的一个清晨——阿尔玛独自坐在她的马车房,仔细翻阅她给霍克斯写过的每一篇研究论文。她正拿不定主意,要将这些《美国植物》旧期杂志按主题还是按年代编排。这是一项没有必要的工作,却能打发一个小时。
在这堆杂志的最底下,阿尔玛发现自己最早的论文——她十六岁时所写的关于松下兰的文章。她又读了一遍。虽是青少年的文字,却是合理的科学,而她对这种喜阴植物是一种聪明苍白的寄生物所做的解释依然站得住脚。不过,当她细看自己过去所画的水晶兰属,几乎不得不嘲笑这些插画的幼稚简陋。她的图画看起来仿佛是孩子画的,基本上来说也是如此。可不是说过去这几年,她已经成为引人瞩目的画家,而是这些早期的图画的确有些粗糙。承蒙霍克斯的好意,竟然让这些图片公诸于世。阿尔玛本想把她的水晶兰属描绘成从苔藓上长出来,然而在她的绘图中,这株植物像是从凹凸不平的旧床垫中长出来的。肯定没有人会把图片底端那些死气沉沉的团块,看作是苔藓。她早该让大家看到更多细节才对。身为一名优秀的自然学家,她应当精确地描绘出松下兰长在哪一种苔藓植物上。
然而,进一步思考后,阿尔玛发觉自己并不清楚松下兰长在哪一种苔藓植物上。更进一步思考后,她发觉自己不能完全肯定能否区分不同品种的苔藓植物。到底有多少种?几种?十几种?几百种?令人震惊的是,她并不清楚。
话说回来,她在哪儿能够学到这些知识?谁写过苔藓?甚至一般的藓类植物?就她所知,有关该主题的权威著作,一本也没有。没有人把这当作职业。苔藓不是兰花,也不是黎巴嫩香柏。苔藓不大、不美、不华丽,也无利可图,不是能让亨利这种人大赚一笔的药用植物。(尽管阿尔玛记得她父亲告诉过她,他曾把珍贵的金鸡纳种子包在干苔藓中,在运往爪哇岛的途中保存下来。)或许赫罗诺维厄斯曾经书写过苔藓?或许吧。不过,这位老荷兰人的作品已经有将近七十年之久——相当过时,而且很不完整。可以清楚的一点是,没有人关注这种东西。阿尔玛甚至用小团苔藓堵住马车房透风的老墙,仿佛那是普通的棉絮。
她一直对苔藓视而不见。阿尔玛迅速站起身来,披上披肩,把放大镜塞进口袋,跑到外面。这是一个清新的早晨,气候凉爽,天色有点儿阴沉。光线很完美。她不需要走远。在沿着河岸一处高出来的地方,她知道有一大片潮湿的石灰岩巨石,附近有一排树木遮阴。她记得此处可以找到苔藓,因为这里正是她为自己的书房取得保温材料的地方。
她没记错。就在岩石和树林边,阿尔玛来到第一块裸露的巨石边,这块岩石比一头沉睡的牛更大。如她所料,岩石有苔藓覆盖。阿尔玛在草丛中蹲下来,尽量把脸凑近岩石。在那儿,她看见高出石头表面不及一英寸的一大片小森林。在这个苔藓世界中,一切安然不动。她观察得非常仔细,几乎闻得见气味——阴湿、浓烈、古老。阿尔玛把一只手轻轻按在这片密集的小小森林上。森林在她的手掌下压缩起来,而后心甘情愿地弹回原状。小小森林的反应有些令人激动。苔藓摸上去温暖松软,温度比周围的空气高了好几度,而且比她预期的要潮湿许多。看来,小小森林自有其气候。
阿尔玛又一次用放大镜观察。此时,小型森林在她的凝视下,透露出雄伟的细节。她感觉自己屏住呼吸。这是醉人的王国,这是从角鹰背上看到的亚马孙雨林。她的眼睛扫视这惊人的景观,追随四面八方的路径。这儿是充沛丰厚的山谷,长满像美人鱼发辫的小小树木,以及微小缠绕的藤蔓。这儿是隐约可见的支流,贯穿雨林;这儿是巨石中间的凹陷处由水汇聚而成的小型海洋。
就在这片海洋——是阿尔玛披肩的一半大小——的对岸,她发现另一个全然不同的苔藓大陆。在这块新大陆上,一切都不一样。巨石的这处角落,能照到阳光的地方肯定比其他地方更多,她如此猜想。或者降雨略有偏少?总之,这是一个全新的气候。此处的苔藓长在相当于阿尔玛手臂长度的山脉中,比较深、比较暗沉的绿色调,形状像松树,优雅地集结成群。在同一块巨石的另一区域,她发现星星点点的微小沙漠,聚集了某种结实、干燥、剥落、外观像仙人掌的苔藓。在别处,她发现深邃的小型峡湾——如此之深,令人难以置信,即便在现在的六月——里边的苔藓仍凝结着些许冬季的冰雪。不过她也发现温暖的河口、迷你型大教堂和拇指大小的石灰岩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