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白亩庄园的小梅(第43/46页)

“我就会,”汉娜克说道,把阿尔玛拉过来,在额上亲了一下,“怎么样,这就成啦。别再抱怨。你总是摆出什么都懂的模样,可你并不是什么都懂。你的母亲也有相同的毛病。我对人生的了解比你多得多,相信我,你还不至于老到嫁不出去——你仍然有可能建立家庭。不用着急。你看看住在洋槐街上的金斯顿太太。她肯定有五十岁了,才给她丈夫生了双胞胎!十足是亚伯拉罕的妻子 ,有人应该研究研究她的子宫。”

“说实话,汉娜克,我不相信金斯顿太太已经五十岁。而且我也不相信她希望我们研究她的子宫。”

“我只是说,你不能预测未来,孩子,尽管你相信你能。除此之外,我还得告诉你一些事,”此时,汉娜克放下手头的工作,语气严肃了起来,“每个人都会经历一些失望,孩子。”

阿尔玛喜欢“孩子”的荷兰语发音:Kindje。阿尔玛小时候,因为害怕而半夜爬到管家汉娜克床上时,总是听见汉娜克如此昵称她。Kindje,本身听起来就很温暖。

“我知道每个人都会经历一些失望,汉娜克。”“我不确定你知道。你还年轻,只会想到自己。你不会留意发生在你周遭其他人身上的苦难。别抗议,这是真的。我不是在责备你。我在你这个年纪,也像你一样自私。自私是年轻人的习惯。我现在学聪明了。真遗憾,我们不能把老人的脑袋摆在年轻人的肩膀上,否则你也能学聪明。不过,有一天你会了解,世界上没有人能够不受苦——无论你怎么看待他们,无论他们是否自以为拥有好运。”

“那我们该怎么处理我们的痛苦?”阿尔玛问道。

阿尔玛永远不会向牧师、哲学家或诗人提出这个问题,却非常想听听汉娜克的回答。“孩子,你要怎么处理自己的痛苦都行,”汉娜克温和地说,“痛苦属于你自己。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自己是怎么做的。我扯住它的小小毛发,丢到地上,用靴跟踹一踹。我建议你也这么做。”

阿尔玛于是这么做。她学会如何把失望用靴跟踹一踹,她拥有结实的靴子,完全适合这么做。她努力把自己的悲伤化为一颗颗沙粒,踹入水沟。她每天都这么做,有时甚至一天好几回,这就是她的处理方式。

数月过去了。阿尔玛帮助她父亲,帮助汉娜克,她在温室干活,有时在白亩庄园安排晚宴,供亨利消遣解闷。她鲜少见到她的老友芮塔。更少见到普鲁登丝,只有偶尔的时候。出于习惯,阿尔玛周日仍上教堂做礼拜,尽管她经常——相当丢脸地——在做完礼拜后到装订室去,触摸自己的身体,好让脑袋净空。在装订室里的习惯,已经不再令人欢快,却能让她有稍微宣泄的感觉。她让自己忙个不停,却又忙得不够。不到一年间,她感觉到一种麻木不仁逐渐侵入,这令她恐惧万分。她渴望某种职业或事业,能为她巨大的知识能量提供出口。起初,她父亲的商务事宜在这方面有些用处,因为工作让她的生活排满庞杂的责任,但是很快地,阿尔玛的效率成了她自己的敌人。她把惠特克公司的任务执行得太好太快。不久,学会所需要知道的一切植物进出口相关事宜后,她已经能够每天在四五个小时之内,为亨利完成他的工作。这一点儿时间根本不济事,留下太多剩余的空闲时间,而空闲时间有危险性。空闲时间制造了太多检视失望的机会,而她原本打算把这些失望踹在自己的靴跟底下。大约也是在这个时候——每个人都结了婚的隔年——阿尔玛逐渐清楚地甚至震惊地认识到:与她小时候的想法相反,她发现白亩庄园事实上不是一个太大的地方,这是个弹丸之地。没错,庄园已扩展到一千多亩,有一里长的河滨,一片相当大的原始树林,一栋巨大的住宅,一间壮观的藏书室,由马厩、花园、温室、池塘和溪流组成的庞大网络——可是,如果这构成了你的整个世界(就像阿尔玛目前的情况),那一点儿都不算大。任何你无法离开的地方,都不算大——尤其当一个人是自然学者!

问题在于,阿尔玛已经花费毕生的精力,研究白亩庄园的自然生态,因此对这地方再熟悉不过。她熟悉所有的树木、岩石、鸟兽和仙履兰,她熟悉所有的蜘蛛、甲虫、蚂蚁。这里没有新鲜的东西供她探索。没错,她大可研究每星期运到她父亲壮观温室里的新奇热带植物——可那不算是新发现!别人早已发现那些植物!而自然学者的任务,据阿尔玛理解,却是去发现。可阿尔玛没有这样的机会,因为她已经到达自己的植物边境的极限。这一现实使她感到恐惧,使她晚上难以入睡,也使她更加恐惧。她害怕爬上心头的躁动情绪。她几乎听得见自己的思绪在头颅里踱步,困在笼中,烦扰不安。想到未来的漫长岁月,她不由得心情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