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71/108页)

盖尔·华纳德注意到他周围的所有行动中都有一种拖延的节奏。他走进旗帜大楼,他的员工们看见他便停下手头的工作;他向他们点头致意时,他们问候他的动作总是慢那么一秒钟;他继续向前走,转过身来时,总是发现他们在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背影。他们用来回复他的命令的那句“是,华纳德先生”,以前在他的最后一个音节和他们回答的第一个字母之间没有丝毫的间隔,但现在却来得迟了点,而且中间的停顿具有某种切实的形状,结果,那个回答听起来不像是在问号之后,倒像是在问号之前。

《微声》对科特兰德爆炸案保持沉默。华纳德在爆炸案发生的第二天就把托黑叫到他的办公室,对他说:“你,听着。在你的专栏里,一个字也不许写,明白吗?你在报社以外嚷嚷什么、做什么都与我无关——暂时无关。可是如果你嚷嚷得太厉害的话,事后我会收拾你的。”

“是,华纳德先生。”

“至于你的专栏嘛,你就当自己是聋子、哑巴、瞎子。只要你还在这栋大楼里,你就从来都没听说过爆炸案的事情。你从来都没听说过一个叫洛克的人。你不知道科特兰德是什么意思。”

“是,华纳德先生。”

“而且,别让我看见你总在这边晃悠。”

“是,华纳德先生。”

华纳德的律师,一位为他服务了多年的老朋友,试图劝阻他。

“盖尔,怎么了?你的行为就像个小孩子似的,像个外行的生手。控制下你自己,伙计。”

“闭嘴。”华纳德说。

“盖尔,你是……你曾经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报纸出版人。那些明摆着的事情——有必要让我来告诉你吗?一个不受欢迎的目标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件危险的事情。对于一家受欢迎的报纸来说——就是自杀。”

“如果你还不闭嘴的话,我就让你卷铺盖走人,我再给自己请一个讼棍来。”

华纳德开始与人争论起这个案子——与那些在生意午餐会上或者晚宴上认识的杰出人士。以前他从未就任何话题与人进行过争论,他从不辩论。他以前只是将最后的声明轻轻抛给充满敬意的听众。现在,他找不到听众了。他找不到那种满不在乎的沉默,半是厌倦,半是怨恨。那些曾经将他随便丢出来的关于股市、房地产、广告和政治的每一个字都要收集起来的人,却对他关于艺术、伟大和抽象的正义的看法不感兴趣。

他听到过少数几个回答:

“是的,盖尔,是的,当然。可是,在另一方面,我认为那个人特别自私。而这就是当今世界所存在的问题——自私。到处都充斥着自私。正如兰斯洛特·克鲁格在他的书中所说的——那是一本了不起的书,写的全是他童年的事,你读过的,我看过你和克鲁格的合影。克鲁格周游过世界,他清楚他在说什么。”

“是啊,盖尔,不过,关于这件事你不是表现得有点老土了么?那些所谓伟大的人是什么啊?一个被过度吹捧的泥瓦匠有什么伟大可言?总之,谁是伟大的?我们都只不过是许许多多的分泌腺、化学物质和我们早餐所吃的随便什么东西。我认为洛伊丝·库克在那本漂亮的小书里解释得非常清楚——书名叫什么来着?——对了,《有胆识的胆结石》。没错,阁下。你自己的《纽约旗帜报》还大肆宣传过那本小书呢。”

“可是你看,盖尔,他应该在想到他自己之前先想到别人。我想,一个人如果心中没有爱,那他就好不到哪儿去。我听说在昨晚的一出戏里——那是一出宏大的戏——是爱克的新作——他到底姓什么来着?——你应该看看的——你的朱尔斯·佛格勒说,那是一首勇敢而温柔的舞台诗。”

“盖尔,你可真能自圆其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你了。我不知道你错在哪里,可是我听着就是不对劲,因为埃斯沃斯·托黑——喂,你可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对于托黑的政治见解可是一点都不赞同,我知道他是一个激进主义者,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你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胸怀像房子那样宽广的伟大的理想主义者——嗯,埃斯沃斯说……”

这就是那些百万富翁、银行家、工业家和商人,正如他们在所有午餐会上的演讲中所呻吟的,他们无法理解世界为什么要完蛋了。

一天早晨,华纳德从停在旗帜大楼前的汽车里下来,穿过人行道,正在此时,一个妇女向他冲了过来。她一直等在楼门口。她是一个中年妇女,身材肥胖,穿了一件脏兮兮的棉布裙子,戴着一顶压扁了的帽子。她的脸上皮肤松弛,长着塌鼻梁,一张不成形的嘴和一双乌黑明亮的圆溜溜的眼睛。她在盖尔面前站住,将一把烂甜菜叶子照着他的脸上扔过去。只有叶子,没有甜菜根,软乎乎、黏糊糊的,用一根绳子扎着。那些烂菜叶砸在他脸上,又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