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买剧场(第12/53页)
之前我们进入巴提尔先生的客厅时,并没有人要我们脱鞋。现在,从巷子走进湿婆军办公室之前,我们就得先脱掉鞋:这里虽然比他的客厅灰尘多,却是巴提尔先生真正的圣殿。房内的墙壁漆了蓝色,地板用石板铺成——马哈拉施特拉人在建筑上很擅长使用石材。
靠内墙有一张办公桌,以及一把像王座的高背椅。我们一进屋,巴提尔先生立刻坐到高背椅上,仿佛那是这个地方的礼仪的一部分。桌前有九把铁质折叠椅,这些是供访客使用的,漆成跟墙一样的蓝色。在巴提尔先生椅子上方的后墙上挂了一幅老虎图:老虎是湿婆军的标志。那面墙上仅有的另一幅图是湿婆军领袖的相片。桌上摆了一座青铜色的湿婆吉半身雕像。桌子再过去的角落里,一个没有跟墙壁摆齐的基座上另有一座类似的半身雕像。这两座雕像是用石膏做的,额头都刚抹上檀香油膏——那是神圣的标记。门口附近有一个深绿色铁质高档案柜,照明使用日光灯。一面墙上所挂的布谷鸟自鸣钟——令人想起巴提尔先生的客厅——是这小室里唯一的装饰品。
这间湿婆军办公室就是湿婆军的碉堡,塔纳一地就有四十座像这样的碉堡。就某方面来说,这只是摆摆拳头、做个架势而已;在另一方面,它却又是如假包换的。这片地区时常发生群体斗殴。有些发生于湿婆军和达利特——特别是自称黑豹党的达利特——之间,也有些发生于湿婆军和某些国大党团体之间。这些斗殴可不是儿戏,有时还会出人命。他们使用的武器是刀剑和强酸。湿婆军也会为了不让支持者受到罪犯和恶棍侵害而出战。湿婆军的一些支持者像我们从火车站走来时所见到的那类摊贩,不时会有人向他们索取保护费。
当我们在办公室里交谈,巴提尔先生往后靠在他的高背椅里,尼基尔和我则在我们的蓝色铁椅(边缘的蓝漆已被磨掉,露出铁锈)里向前倾的时候,巷子中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声音听起来几乎像有什么小事故即将发生。后来,我们看到数名年轻男子从门外的阳光中走过。他们被铐上手铐,一条看似崭新的绳索绑住每个人的上臂把他们连在一起。被绳子绑住的男子分成两列,他们被一队穿卡其制服的警察驱使或引导着前进。警察没有叫嚣,不慌不忙,也没有动粗。
尼基尔说:“这可是违反宪法的,你不能把人就那样用手铐铐起来。最高法院有一项决议。”
那些被带走的男子看来穿着盛装。他们的衬衫干净、时髦,其中一人的衬衫上有垂直的黑色和银色条纹。这些男子年纪很轻,身材修长,有几个瘦子。
那个先前对着巴提尔先生家后面那栋未完工的混凝土结构说“没有许可”的男子现在又简短地说了几个字,解释我们所看到的情况,同时以印度人的方式摇头表示肯定。他说:“没买票。”没买什么票?
火车票——我身边每个人都知道,也都急着解释。
巴提尔先生对我们所见的这一幕有什么想法?
他反应很平静。“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他们正被送往监狱,得在里头待个三四天。有些是穷人家,有的则只是出于好玩。”
我们走出办公室,来到巷子里。警察和犯人几乎已经看不见了。这件小事故结束了,巷子又回复了原样。
在巷子一侧的沟渠里(情况或者比沟渠还糟),我看到暗棕绿色的水中有只动物。是一条狗?一头母牛——一头印度品种的小型母牛?或是一只小牛?很难在深色的水中看清那只深色的动物。然后圆圆的口鼻部出现,那粉红色的东西就平平浮在水面上:那是一头猪。现在,眼睛可以看清了,我又看到前方有几只黑白两色的小猪在污黑的水里冲撞;从远处看去,它们不规则的白色斑纹在黑色沟渠里有如光点或泡沫。
先前说了“没有许可”及“没买票”的那个人这时说:“达利特猪。”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许多印度人,包括印度教徒和穆斯林,都把猪视为不洁之物,有些人连看到这动物都无法忍受。让这些(没几个人敢碰触的)猪在这拥挤的地方到处走动,达利特是否在故意挑衅?
不是那么回事。
刚说了“达利特猪”的人又说:“达利特在星期天吃猪肉。”这么说来,不但猪使达利特跟其他人有别,达利特在吃猪肉这件事情上还有些规矩。那人进一步说:“他们也卖猪。”
就在巷子前头不远处——那队警察先前走过的地方——有许多小男孩用一个老旧光滑的灰色网球玩着板球游戏。湿婆军的碉堡;穿着漂亮衬衫、上了手铐、绑了绳子的修长年轻男子;从半个地球外引进的时髦绅士游戏——板球:在这里,这一切都一览无遗。能清楚看到的还有许多:就在表面之下,人们的情绪和需求、神秘和荣耀的念头强烈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