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买剧场(第14/53页)

他说,他六十四岁了。在尼基尔和我开口之前,他进一步说,他知道他的样子看起来老得多。这的确是真的:我原以为他年近八十。他说,欧洲人不像印度人那样显得老。这他是清楚的。他曾经在一家意大利公司上班,见过七十岁的欧洲人还是健健康康,工作卖力。印度人老得那样快,是生活条件造成的。譬如在这里,他们不但有汽车废气,还有从一家纺织厂排放出来的废气。无论怎么说,他总有六十四岁了。这可是值得一提的,毕竟他父亲只活了四十年。

安瓦带了几瓶冰柠檬汁回来。一瓶瓶柠檬汁按正式礼仪被呈送给客人。我们喝了一点——柠檬汁很甜,似乎含有化学添加剂。我们想随便聊聊,只是这空间里人实在太多,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一起传来;那块白布帘(挂在铁丝网分隔的另一边)开始让人觉得用意不明,恐怕暗藏着什么敌意。

我问老人这住宅区是否有小偷。我之前想到,这毫无遮掩的生活空间以及(像公社的)公共环境,或许为居民提供了某种保护。

老人说,每天都会发生好几起盗窃案,每天都有好几回争吵。争吵还算是比较糟的事,其中许多是因小孩而起。有人会打别人家的小孩,后者的父母亲因此大为光火。

他遭遇过每一种困境,安瓦也是如此。或许——如果在这些境况之中,这类事情还有好坏之分的话——安瓦的境遇比较惨,因为他比较敏感,受教育程度较高,而且在外面的世界里,要在他所选择的技术行业中生存比较困难。

我把玩着手里的柠檬汁,想着父子两人在这个场所表现出的旧式礼节,他们还维持着人性尊严,老人毫无怨尤地承认别人较健康,较有精力,生活条件较好——想着这些,我开始对他们两人产生好感。我觉得,如果我处在他们的位置,被局限在孟买,在这个地方,在这一排房子里,我也会是个激情的穆斯林。我在特立尼达的印度人社群里长大,身为少数族裔的一分子,我明白,如果你觉得所属的是个小社群,你就永远不会离弃它,境况越糟糕,你越会坚持做自己。

因为老人在他家的前室——这铁丝网围起来的空间——以主人身份招待客人,而安瓦只是他的儿子,我们只能中规中矩地交谈。我觉得不应该问难以回答的问题。如果要把话题从老人还幸运地拥有的那份兼差上引开,如果要让安瓦更加侃侃而谈而不怕被旁人听到,我们得找其他地方。

因此,我们细心地——为了怕发生意外——把柠檬汁瓶子放到蓝色水泥墙上的铁丝网前,已经有点焦躁不安的老人完全看懂了我们的用意。他不再谈话,制造了一个空当,我们便告辞了。

我们再度走到窄巷,在这里,幽暗的灯光投射出一大片又一大片的阴影。角落边,有个小孩蹲在一团亮光中大便。在一户人家的前室里,一台摆在低架上的彩色电视机闪烁着,却没有人在收看。安瓦说,他们自己家没有电视。他父亲说,看电视违反伊斯兰教规。

我们走到这片低矮住宅区的尽头,也就又回到了狭义上的孟买。走过一条分隔的巷子或道路,是一栋高耸的公寓建筑,那是敌人的所在地。安瓦说,那是一栋湿婆军的建筑。一发生事端,住在那些公寓里的人就会向住在下面的人扔瓶子。

过了那栋建筑,我们来到喧嚣的大道上。我们前往一家安瓦熟悉的奶品店:日光灯管、瓷砖、灰色大理石、水槽、玻璃杯和不锈钢大杯子。

我问安瓦:“那么,你随时都紧绷着神经?”

尼基尔把他的回答间接翻译出来:“那可让他快神经崩溃了。”

他小口喝着所点的牛奶。他跟他父亲一样疲惫,瘦长的黑脸颤抖着。

现在,尼基尔直接翻译。他说:“那些小孩。小孩之间起了冲突,然后演变成大人之间的血仇,我对这感到束手无策。邻居之间随时都会打起来。如果双方分别是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印度教徒在这里属于少数——就会扩大成集体暴动。板球比赛时,情况变得很糟。去年举办世界杯时——单日国际板球赛⑭——印度和巴基斯坦两队的比赛让大家紧张不安。后来,两队都没有进入决赛。当巴基斯坦在第一轮半决赛输给澳大利亚时,印度教徒乐疯了,他们丢石头,打破了小屋的石棉瓦屋顶。”

那些打斗让他多么不安!他跟他父亲都忧心忡忡地谈到邻居间的打斗;我想知道他们是否就在谈着自己。我试着问个究竟。我问起他血仇的事——他一家人是否受到了什么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