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买剧场(第13/53页)

在孟买市中心穆罕默德阿里路附近的一片白墙上,我看到用黑色大字写出的这个标语:伊斯兰解放人类。

穆罕默德阿里路有它的名气。它是孟买市中心穆斯林区的主要道路。这片地带被冠上“贫民窟”的名称,时常为了令人不安的问题上报,因此大家都习惯用新闻用语来描述它。人们说这里“有动乱之虞”,说它是“引爆点”,集体暴动可能从这里开始,而且一经点燃就会像燎原之火。

这里拥挤不堪,有每一种气味和吵闹。在阳光下,使用掺了煤油的燃料的汽车所排出的深褐色废气看来像一团热雾。它使皮肤感到灼热,在肺里面撕扯着。这是整体压迫感的一部分。在烟雾中看去,那句关于伊斯兰教的标语如同一声尖叫。标语的字体跟它所在的墙壁一样高,是用英文写的。它不是给贫民窟居民看的,它的对象是外来的人,例如想挑衅的湿婆军成员。

尼基尔认识一位住在穆罕默德阿里路附近的年轻人。这年轻人名叫安瓦。有天傍晚,安瓦在下班后带我们到他住的地方看了一下。安瓦身子很瘦小、虚弱,看起有什么遗传病。不过,他对穆斯林信仰的热忱却有弥补的作用。他充满活力。

傍晚的穆罕默德阿里路上交通堵塞,商店和人行道也像马路一样拥挤。电灯光线像是构成了天花板或遮篷,挤压着下面的一切,跟热腾腾的废气一起加重了拥挤、摩擦、在困苦中求生存的感觉。噪音太大,在出租车里根本没法交谈。

我们在一个地方下车,随安瓦远离灯光和废气,来到一个突然变得狭窄的处所。窄巷接着变成更小的弄,两旁是低矮的小屋。在一段距离之外,穆罕默德阿里路灯光辉煌,噪音喧嚣;但在这里,灯火灰暗,巷弄里尽是阴影,近旁只听得到来自屋内的微弱声响。我们身处的贫民窟并非不受管制。巷道笔直,铺了柏油;而且虽然规模很小,整个地方的布局和房舍都有规律可寻,犹如公建住宅区的模样。安瓦说没错,我们来到的正是市政府所建的住宅区。

他的房子属于一排装上铁丝网的水泥屋的一小部分。前面房间的墙壁从地面以上两三英尺起用水泥建成,再上去则是铁丝网。房间一侧的铁丝网上遮了一块白布,把安瓦的房子跟邻居隔开。那块白布挂在铁丝网的邻居那边。安瓦的房子——这排建筑物的一部分——大概只有九英尺宽。铁丝网和墙壁都漆成蓝色。前房可能有六英尺深,一边有条通道,在那里有个嵌入水泥壁的架子,架上有皮鞋和拖鞋。这通道通往中间的主屋。安瓦说,再进去是厨房。

中间主屋的上部是一个睡觉用的夹层。这夹层上的卧室可是相当重要的,如果没有它,像这样的房子便没什么用,无法为一家人提供生活空间。我这才第一次听说到孟买人睡觉用夹层。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还听人说了许多,才开始了解大家庭——不一定是贫民窟居民或夜宿人行道的流浪汉——如何住在一个小房间里。在孟买各处,一到晚上,客厅的功能就改变了,像安瓦这种房子的各部分(通常是中间的主屋)就变成只用来睡觉的地方。一个睡觉用的夹层使房间内的全部空间都得到了充分的利用。

我们进屋之前,先在安瓦房外的巷子里谈了一阵。我们的谈话让另一栋建筑或同栋另一部分的一位年轻男子走出门来。他身高中等,体格不错,穿着干净的背心和卡其裤,看来像休闲的打扮。我一时间感到惊讶:在这么窘迫的地方怎么会跑出这样身材适中、穿着得体的人?他来到幽暗的巷子里,一言不发地站在他那部分领域里,我们也停止交谈,然后,仿佛因为感到先前在外头谈论这住宅区的房子有点轻率或不礼貌,我们几乎是为了隐私而进入安瓦家那间有铁丝网的前室的。那年轻人回到自家的前室,在那边待了一会儿。在阴暗的灯光中,可以在铁丝网他那一边的白布帐子或帘幕上看到他或是他的淡淡身影,大小时时变化着,犹如木偶戏的投影。

安瓦家里的人为我们的来访做了准备。为了对尼基尔和我表示尊重,前室的绳编床上已经铺好干净床单。在安瓦的邀请下,我们就坐在那张床上。接着,安瓦的父亲从中室走了出来。现在,他是我们的主人了。安瓦被派去买柠檬汁。

安瓦的父亲也身材矮小,但没有安瓦那么矮小,他看来虚弱多病。我心想,儿子的病应该有一部分遗传自父亲。他肤色很黑,蓄着浓密的胡子。那把胡子似乎是老人在仪表上唯一花了心思的地方,修剪、梳理得相当有门道,还呈波浪状,闪闪发亮。那不只是在仪表上花心思而已:在印度,不同群体的男人蓄不同模样的胡子,安瓦父亲的铲形胡子是穆斯林的胡子。那是胡子直截了当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