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买剧场(第31/53页)

我问起墙上那张老虎海报。他说那是一个朋友送的。他念出那几个英文字:“You observe a lot—by watching.”他说这句话时舌头不灵光,不顺溜。不过,他似乎给这几个字添了特殊甚至神秘的意义。我问到另一幅画中的湿婆吉加冕礼,或是觐见礼,那是哪一年的事?他不知道。

他妹妹要从这里挣脱。为此,他尚未原谅她。他也未曾原谅她所选择的恋爱婚姻——但他却认为自己选择这种婚姻是意志和个性的表现。他是个硬汉,如今他已永远离不开把他造就成这种人的分租公寓。或许,出于他所倚仗的那一份湿婆军成员的优越感,他觉得妹妹的作为——还有别的种种——不符合体面和正确的老标准。

或许那位妹妹会过得很好,或许她会有办法独立自主,不必依靠家人或家族或种姓。不过,在孟买,有人也正是因此而从缝隙掉入深渊,其中一些幸运的,则会再被冲到像达拉维那种地方。离达拉维不远处,那个在哥哥眼中怀着荒谬至极的期望、会招惹麻烦的女孩拥有一间“有模有样的大楼”里的公寓——几乎可以确定,那公寓是几天前让巴布心情低落的那些单调的“公共住宅”里的一间。

你见过的人和报纸专栏作家都说,印度社会正在“犯罪化”。他们的意思是,在印度办起事来困难重重,因此政党和商界人士只好利用帮派分子来达成目标或提高办事效率:包括防止政治背叛、募集政治献金、逼债、催收口头定下的“黑钱”。

现在,犯罪相当有利可图。帮派像政客那样争夺地盘,这阵的新闻就报道了孟买的帮派火拼。报纸和杂志上所写的这些火并,读起来很像发生在印度许多邦的那种不明就里的政治纷争。令人不明就里,因为政治本身就令人费解:没有原则或政党路线,只有政治人物。人与人之间非敌即友,帮派之间、政客之间的关系随时都在变化。像政治的情况一样,孟买拥挤街头的厮杀也是为了争夺权力和龙头地位。尘埃落定之后,报刊就开始竞相专题报道新当上孟买黑社会头目的大哥。

这位大哥在另一方面也像政客:关于他的报道那么多,访问他的记录那么多(虽然他的老巢不在印度境内,而在波斯湾的迪拜),所有这些文章都如出一辙。像许多公众人物一样,这位大哥已经被报纸定型了,他没有什么新东西可以说了。

我觉得我还是去见个排行低一点的非大哥级的人物比较好,一个不常被访问,生平还没被一锤定音,因此可能还有些话可谈的人物。我并不真的认为能够安排这样的会见——我只是个路过的访客,没有什么可以提供的。不过,孟买的帮派分子爱出风头,而且对以英文写作的人特别有兴趣。他们也想扬名国外。

帮我接头的人名叫阿吉特。有天近傍晚时,我们搭出租车前往达达尔,这是一段快让我变成识途老马的车程。我们下出租车之后走了一段路,穿过傍晚时分的悠闲人群,来到一家电影院旁边的槟榔店。我们夹在闲荡的电影观众之间,在那里等了一阵子,直到有个人向我们打招呼,接着又来了另一个人。我们跟着第二个人走。我们路过几条看来是有钱人住的街道,最后从侧门走进一栋树荫下的房子,一进门,黄昏的余晖就消失了。

这是一栋崭新的公寓建筑。我们进入的一楼公寓被装潢成一派印度式布尔乔亚家具店所展示的风味。在那些优雅的摆设当中,在非常幽暗的天花板灯光下,在一种仍然遵守印度礼节(在前门脱下鞋摆在门内)的氛围里,看着印度人的面孔表达着印度式的欢迎和礼貌,听着用印度英语讲出因为这特殊场合而兴奋的话语:在这当口意识到我跟帮派分子共处一室,很难不觉得奇怪。

小客厅内有六七个人。他们是年近三十的年轻人。除了那位此刻开始谈话的头目之外,他们的面貌跟大家心目中的大学教师或银行职员没什么两样。我们进屋时,这些人之中有许多站立着,他们继续站着。

那位头目独自坐在一张填塞得太满的鼓鼓囊囊的沙发里。他像一个施恩的王子,要我坐在他旁边。他肤色黝黑,嘴部线条优美,下唇厚实、有弧度,眼睛大而明亮,眼睑轮廓清楚,这些正是某些拉其普特㉕宫廷艺术家所着重刻画的面部特色。

我却不知道该跟他谈什么。原先我以为只会见到一个人,没想到整个房间都是人。阳光突然消失,变成天花板上灯泡的幽光,我必须用力瞪视才能看清,这让我感到不适,也就更加乱了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