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买剧场(第32/53页)

无论访谈的内容为何,我总是希望按部就班慢慢来,小心地触及犯罪和帮派的问题,一点一滴搜集我的资料。但是,从头目的话可以清楚听出,他想单刀直入。他想马上谈正在进行的帮派火并,以及他所属帮派和他那一票弟兄的地盘。问题是,我对孟买的帮派所知甚少。我对重要人物、敌对势力和出名的战斗一无所知。因此,头目这开门见山的一番话实在是对牛弹琴。

他似乎终于看出了我的问题。他应该觉得失望,只是没有表现出来。他换个方式,开始告诉我一些基本的东西——他认为我要写的应该只是简介式的报道。他说,他知道早晚会死在警察枪下,我觉得他希望我在报道中引述这句话。然后,犹如向一名新手记者透露他认为这种记者所需要的耸动新闻材料,他告诉我他这票人所干的坏事。

他们搞一点收保护费的营生;干这种事时,他们的“同伙”是摊贩。他们也当开赌局。最近,他们开拓了新领域:他们为某个政党干了一桩绑票案,在学生联合会选举时绑架了另一政党的学生领袖。他们有一项收入不错、规模越来越大的行业:劝告人们出让享有租金管制的地契,把土地或建筑物腾出来作再开发之用。他们也干了几票“饼干”窃案——“饼干”是熔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黄金,人们常常把不当收入换成这种小金块。干这种窃案还真有意思,因为失主不会去报案。偷饼干并不难,你需要的只是情报,而你可以从警方处得到很好的情报。在他们年轻一点、孟买的人们还不像今天这么有钱的时候,他们曾经做过电影黄牛票生意。做这种生意可真不赖:卖座电影上映时,你把所有的票都买下来,然后再由黄牛高价出售。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已不值得去做。有一件事他们是不干的,那就是受雇杀人;他们不能无缘无故杀人。

他以透露秘密的模样告诉我这些。他在填塞得过满的沙发上倾身靠近我,压低声音谈着。他像个介绍业务项目的生意人般谈着他的规划。他不太移动,也没有做什么手势;他的声调平稳;只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精力和狡黠。

房间里的其他人并没有静下来。他们时不时走来走去,从加装铁条的窗子望向外面。路灯的光现在就照在窗外的树上。有人吹了两三声口哨。接着——这是印度人的礼貌——一个人走进来,带了几瓶招待客人的冰可乐。

我看着这位头目黝黑端正的面孔,对他越发感到困惑。当然,他是在装腔作势:他那沉着的神态,他那平静地透露秘密的模样,他那毫无手势的言谈,这些都是故意装出来的。虽然有时候他的话听起来有点幽默,那可不是他的用意;他的话没有拐弯抹角;他所信赖的是权力和拳头。

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也开始让我觉得不对劲。他一直站着,保持警戒,有时往窗外瞧瞧。他有一只手包了纱布。原先,我在他脸上看到教养和印度人的谦恭,后来,他的面容似乎变得空洞,令我难以意会。他或是婆罗门,或属于只低了一点的种姓。他走入了歧途。

现在我得知,他那只包扎起来的手被另一帮派的人砍了一刀:那是目前正在进行的帮派火并的一部分。头目谈着那次拼杀时,那人把纱布拆开,展示可怕的伤口和扭曲的手指:无论意志多么坚强,皮肉仍然只是皮肉。

“他没事,”头目以他平稳的声调说,“维塔尔没事。那只手还可以拿刀。”

我也不必为那伤口担心:这次被砍伤的仇已经报了。报仇的人是头目自己。有一天,他坐在附近一家餐厅——不是ho-tal那种小馆子,而是一家帮派分子常出入的既上道又著名的餐厅——正好看到外面车子里坐着那个下手砍伤维塔尔的人。他跑出餐厅,然后——就这样,完全没有考虑后果——向车内那家伙开枪。那人跪了下来,哭喊着,抱着头目的脚求饶。(他是这么告诉我事情经过的:那个下手的人一下子在车里,一下子又在车外。)头目放下枪,改用刀子(这样他所说的故事才会前后一致),开始对跪在地上那家伙的肩膀下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砍下,但刺得不深。他对那人说:“你在哭。我现在不用杀了你。你在哭,抱着我的膝盖。我又何必杀你?”

讲故事时,头子把那几句话重复了两三次。他一直没有做多少手势;现在,他却在模拟他砍那个跪在地上的家伙肩膀的短促、重复的动作。

那报仇的一幕和那个下手者抱着头目双腿的情景可真让他们一群人得意。维塔尔和另一个人附和着老大所说的话,大家都强调后来的结局。那件事过后,下手的那家伙就不是人了。他变成了笑柄;没有人怕他;他被帮派除名,目前在孟买默默无闻,没人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