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买剧场(第48/53页)
不会,她丝毫不觉得受不了。她感受到的不只是诗中语言和意象带来的震撼,更是南德欧在诗作上的功力。“他的诗相当真实,相当单纯,那不仅是模仿而已。我把他看作最伟大的马拉塔语诗人之一。我们族里有些人改变了诗的历史,他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一座里程碑。”最后一句话她是用英语说的。
南德欧从厨房走进我们所在的小房间。他把眼镜推到了额头上。他微笑着,很有礼貌。他没有提及他未履约的会谈,只说有人在等着他,不能留下来跟我们谈。
那天他忙着政治方面的事。他说,他正在筹划戈尔匹塔区妓女的一场示威活动。他给我们看一张刚从印刷厂拿到的黑白海报。他问我想不想去看看那场示威,我说好。他给了我一张海报。我们约定好示威后次日——那时候他会比较有空——在这间屋里会谈。然后他就走出了房间。
我问玛丽卡:“他会拿他的诗给你看吗?”
“如果他在这里写了什么东西,他会拿给我看。如果是在别处写的,他会拿给身边最近的人看,不管那人懂不懂诗。”
她跟南德欧相处所感受的种种震撼——譬如在婚后头一年发现他有性病——现在似乎都已成为往事。她在书中写到了这件事,也写到了其他发现。如今她对书中写到的种种能够释怀了,她认为跟南德欧在一起的生活会永远像目前的情况那样,是“一种中产阶级的家庭生活”。此外,她也不能走任何极端:她必须时时为孩子着想。
“我希望孩子能成为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他长大后变成他父亲一样——有那些缺点。”
“什么缺点?”
“发脾气,诅咒之类的。在南德欧心中,运动是最重要的事。因此,无论我们的关系如何,他都不会脱离运动。”
这运动现在停滞不前。人们或许会为某些议题联合起来,他们可能会呼喊口号、游行示威,但他们已经没有了方向或目的。
我向她提起从机场进城时所见到的长龙。他们等着向早已作古的安贝卡致敬时,会有什么心情?
“激动。达利特会不惜为安贝卡牺牲一切的一切。在他们眼中,他不是另一位神,他就是神,只有他是神。他们会为他杀掉自己的妻子。为了安贝卡,他们可以不顾一切。”
查鲁自行补充道:“像基督教徒眼中的耶稣基督。”
玛丽卡附和他的话。
我问她这些年来是否从任何宗教信念得到过支撑。
“不论何时有麻烦,我都只靠自己。”
“不靠信仰?”
“我对自己有信念,我只对自己的生命有信念。”
玛丽卡在那本书的第一部分如此结尾(以下引述查鲁的口译):“在我们目前的社会中,男性的自我是最可怕的东西。女人在吹捧男性自我的同时得到不少满足。这令我想到下面的故事:有这么一棵树,它自己把树枝送给少了斧柄的樵夫……我不相信我应该为任何一个叫南德欧的人付出整个生命。”但这本书也谈到她对南德欧本人、其诗作与其主张的着迷,以及她如何因此而丧失自由。书的第二部分最后说:“这是一段受创心灵的旅程。”虽然她所做的都是为了一个男人而做,她依然总是孤独。“我孑然一身。”
查鲁和我准备告辞。这时,屋内许多细节的含意变得更明显:玛丽卡父母的相片,南德欧的彩色小照,客厅里的红旗(是玛丽卡的儿子做的),南德欧母亲那黝黑、状似阴影的无声的身形——许多年前她曾经精神崩溃(而不久后即将过世),俄罗斯文化中心颁给南德欧的加框的证书,安贝卡博士那张犹如圣像的相片,南德欧正在筹划的那场妓女集会的海报。一面墙上,在那张白人婴儿的大型相片(玛丽卡说她不知为何就是喜欢那相片)上方,有一幅她儿子所画的加框的图画:褐色的岩块、黑色的砾石、红色的太阳和黑色的鸟。用褐色蜡笔上下涂抹所画出的岩块显得饱满坚硬。我从这些笔画中看出极为精巧的手法,早先还以为这是一幅当代中国绘画的复制品。
南德欧筹划的戈尔匹塔妓女集会将在星期二举行。星期天,有一份报纸报道,我将是那场集会的“主要来宾”。翌日,其他报纸也跟着刊出同样新闻。虽然我在孟买认识的人开始打电话给我,有的表示忧虑,有的觉得有趣,我自己倒不认为那条新闻报道会有什么后果。我想,那种误解或夸张不会被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