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打破禁锢(第16/31页)
我想起他的祖父,东部小国君主的五到十个祭司之一。他赖以为生的东西极少,如果国王不再施予恩宠,只有那块种些自用作物的土地能让他不至于一贫如洗。他没有其他技能——在当时,那个小国家并不需要太多技能。那是个无常的世界,变化可能突然发生,让人承受不了。那就像一再被这支那支军队侵占的印度,那是纪念性建筑未得完工、白耗精力以至于看不出什么系统性成果的印度。那也是一片丛林。普拉瓦斯祖父是否也有类似的感受?
“我从未见过我祖父,我父亲十二三岁时他就过世了。我对他的世界没有任何记忆,不过我可以把它重建起来。他活在静止不变的社会里,他跟他的父亲或祖父没有什么差别。因此,纵使有摩擦,他也不会发觉,因为他没有摩托车。”
摩托车——普拉瓦斯先前谈到班加罗尔的交通以及他的小轮摩托。我喜欢这个比喻:它让人得以了解一成不变的往昔。
我开始想着,或许普拉瓦斯所谈到的挫折有不少源于历史,或许它们源自印度人的卑微期许——和甘地提倡使用手工织品所根据的理念一样,印度人这种近乎宗教式的观点认为一个如此贫穷的国家只有一点点需求。我想着,或许甚至在今天的印度,人们还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心态,认为粗劣的事物也得接受:这是穷者近神那套观念的延伸,那套古老的宗教政治态度认为试图改善自己的处境乃是错误、徒劳且冒犯神祇(以及统治者)的行径。像我先前问过苏婆罗门尼安一样,我向普拉瓦斯问起,在他成长过程中,印度货品的粗劣对他有什么心理上的影响。
他说:“在我成长的年头里没有太多可以拿来做比较的,我可能看过我祖父的手表,但当时我从未见过印度产的手表,因此无从比较。所以,我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我长大时并没有见过太多进口产品。我们使用的东西都是当地生产的,要不然就付之阙如。我们使用许多印度的手工产品——金属盘子而不是瓷器,金属盘子已经制造了好几千年。早在我出生之前,就有人制造纺织品了。因此,地方产品就足够满足基本需求了。而且,你小的时候,需求也会很少。”
对于目前所见印度产品的粗劣,他看得很开。“跟当前其他地方的产品比起来,它们算是差劲的。但若跟五十年前我们所用的那些不像话的东西比起来,它们可就有点模样了。这只表示我们起步得晚。五十年前的日本产品也是粗劣的。”
新世界真是新得很:对一些人来说,它从他们祖父的时代开始,对大部分人则是从他们父亲的时代开始的。而且,人们的移动范围那么大、速度那么快,因此许多在社会中活跃的人都有成功的故事可以谈——有时候是他们自己的,有时候是他们家人的。
我认识了卡拉。她出身泰米尔的婆罗门家族,目前替一个大机构做公关工作。她二十几岁,未婚。她工作勤劳、有条理,大家都知道她办事认真。她态度严肃、沉着,举止很有教养。但是,我对印度所知有限,特别是对她出身的南部婆罗门认识不多,也就无法猜测她的出身背景。
后来有一天,在午餐时,仿佛讲童话似的,她说她外祖父是白手起家,小时候穷得必须就着路灯读书。
(不是很多其他人据说都有同样的出身吗?不是某个地方也有另一个非常穷的男孩——没有纸笔,没有写字板——必须用一块木炭在铲子背面上做算术题吗?我把卡拉的故事当作一则虚构的传奇。可是,数周后一个晚上,我果真在马德拉斯一个婆罗门小“移民区”里看到一个小男孩拿着一本书坐在路灯下。路灯的光线太微弱,无法就着看书,但那婆罗门男孩拿着书盘腿坐在那里:那模样叫你知道,他想上进,要奋斗,有自制力,他正做着他和他父母听人谈到的好事情。)
我向卡拉问起她那位祖先的名字。那是一个王国高级官员的名字,是在独立前的印度很有名的名字。那个就着路灯读书的男孩后来获得了权力和财富。
从卡拉的举止中,我可以料到她的出身背景中有那样一位外祖父。我料不到的是——其实,只要稍加思索,便不会觉得这跟她的婆罗门出身有任何出入——她的娘家祖先中有一位遁世者,一位弃绝尘世的苦行者,在贝那拉斯⑮的河堤台阶上,在恒河畔的火葬柴堆和寺庙之间冥想。
卡拉的气质确实呈现出这些旧印度的遗风。她也知道她置身于普拉瓦斯所谈到的那股摆脱旧印度的潮流中,但她对此并没有像普拉瓦斯那样分析性的认知。当卡拉有点执迷地回想她的家族历史时,她想到的是她母亲:她母亲被卷入那股前进的潮流,陷在时代之间,生命被搅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