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改变(2012—2014)(第14/16页)
我不想再去形容病魔最后在阿尔瓦身体里肆虐的情形,也不想提她神志不清、陷入绝望的模样。我感觉她即将坠入深渊,只剩一只手还抓着崖壁,而病魔正在一根根撬开她的手指。
但在她已经溃不成军的身体里住着一颗坚强的心。神志不清地昏迷了好几天后,阿尔瓦决定勇敢地面对死亡。我不知道她哪来的力量,因为她几乎已经下不了床,只能在吗啡的作用下长时间昏睡,但醒来的时候,她精神焕发。
阿尔瓦被转到了临终关怀站。这里不再只有单调的白墙,而是一个富有生气的房间:地上装着护板,墙上挂着水彩画,还配了一个红色仿皮单人沙发。我从早到晚坐在床边的沙发上,占据了她清醒时的每一秒,想尽可能地从时光中截留下最后一丝属于我们的回忆。有时候,我说着说着就乱了方寸,心里充满了挫败感。这时候,她就会笑着对我说——虽然这笑容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我得振作一点,可千万别被死神小瞧了。每次这么说的时候,她都做出一副死神就站在房间里的样子。
“你就放心大胆地说吧,”她说,“我在他面前没有秘密。”
对阿尔瓦来说,最难挨的是早上,那时的她直愣愣地躺在床上一言不发,根本无法和我交流。“我一做梦,一切都消失了。”她嘟哝着说,“每天一觉醒来,我又得重新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晚上一睡觉,我便又忘了。”
那会儿,她已经太过虚弱和疲倦,没法继续看书了,只好把她的哲学书堆在床头柜上。作为替代,我给她朗读小说片段和诗歌。她最爱的诗是里尔克写的,现在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
死本为大
我们受其节制
张口大笑
若我们在生命中相爱
它就敢在我们中央
放声哭泣
但她最爱听的还是我写的故事,也就是收在罗曼诺夫的书里的两个中篇小说。其一讲的是一个在梦里过着第二种人生的男人的故事,另一个讲的则是一个孤独一生的人,他偷走了别人的时间,没人甘愿自折寿命,只为跟他好好过上几年。
“可惜你的长篇小说我这辈子是读不到了。”在我们最后一次长谈时,阿尔瓦这样说。在医生加大了用药剂量后,她常常疲惫不堪,或是在吗啡的作用下神志不清,几乎无法跟我好好交谈。但那天下午,她却十分清醒。
“我还有那么多没做完的事情,还有那么多想去的地方。”她望着我,“你还一直想给我做顿饭呢!”
“我经常给你做饭啊!”
“但你从没有表现出上学时那种渴望。”
我不得不承认,这话说得没错。
“还有两个孩子,”她说,“我想看着他们长大。等到路易丝进入青春期,有了这样那样的问题,我会好好跟她谈谈。或者文森特第一次恋爱的时候。”她抓住我的手,“现在这些都归你管了。”
几个星期前,我试着说服自己,我能搞定这一切,但就在这一瞬间,绝望和愤怒迸出了我的胸口。我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可我做不好这一切,”我大声说,“我不能代替你。我根本就没准备好。”
“你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那是因为有你在啊!是你在抚养他们,你做了所有重要的事情,我只是陪他们玩耍。我根本就没准备好一个人照顾他们。孩子们现在就不听我的话了,他们根本就不认我。”
阿尔瓦疲惫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也会成长的,他们需要你的时候,你就准备好了。”
“我不想让他们过我当年过的日子。”我倒在椅子上,双腿紧张地来回晃动。
她依然很平静。“我理解,但我认为,作为一个父亲,你不只会陪孩子打闹,还是一个严肃的男人。你的哥哥姐姐也会帮你的。”
“丽兹去印度了。”我嘴上这么说,其实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这我不知道。”
“她三天前辞职了,不来帮我,却独自跑到孟买去了。她一向喜欢临阵脱逃。”
有那么一会儿,阿尔瓦没说话。
“不管怎样,”最后她说,“对两个孩子来说,你就是最好的父亲。你现在必须相信我,而不是相信你自己。”
我坐到她床边。“好吧。”我轻声说。
她再次握住了我的手。
“你害怕吗?”我问。
“有时候吧!每当我不敢想象自己马上就要死了的时候,我就会感到害怕。但我现在已经慢慢能接受这一切了,所以心里也舒服了许多。反正人早晚都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