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之室(第11/17页)
歌剧女高音赤裸地躺在那里,只盖薄薄一层非常稀有珍贵的亚麻布,以前意大利君王用来包裹遭他们毒杀之人的尸体。我非常,非常轻地碰触她的白皙乳房,她是冷的,被他防腐处理过。在她喉头,我看见他勒毙她留下的青色指痕。清冷悲哀的摇曳烛火照在她紧闭的白色眼睑上。最可怕的是,死者的嘴唇露出微笑。
在灵柩那一头的幢幢暗影中,有一处珠母贝似的白色微光,等我的眼睛习惯了四周聚拢的黑暗,终于——哦多可怕!——看出那是一颗骷髅头。是的,这骷髅头已完全没有皮肉,几乎无法想象光秃秃的颅骨外曾一度包裹着生命丰沛的血肉。骷髅头以一组看不见的线悬吊,看来仿佛兀自飘浮在沉重静止的空气中,戴着一圈白玫瑰,披着蕾丝薄纱,便是他新娘的最后形象。
然而那颗头仍然美丽,那副骨骼轮廓曾形塑出一张那么高高在上的面容,我一眼就认了出她。那张脸是走在夜色边缘的晚星。哦,可怜的亲爱的女孩,只踏错一步,你便走进他不幸妻子的行列;只踏错一步,便跌进黑暗深渊。
而她又在哪里呢,那最新近死去的她,那位或许曾以为自己的血脉足以熬过他折磨的罗马尼亚女伯爵?我知道她一定在这里,在这个如一卷无法收回的线拉着我穿过城堡走向它的地方。但起初我看不到任何她的踪迹。然后,由于某种原因——或许是我的出现导致空气氛围有所改变——铁处女的金属外壳发出一声幽魂般的嘤嗡,我犹如热病谵妄的想像力差一点以为是里面的人想爬出来,但即使在愈来愈歇斯底里的情况下,我也知道里面的她一定已经死了。
我用发抖的手指扳开那具直立棺材的前半面,铁处女张着嘴的脸带着永远的痛苦神情。惊吓中,我失手将仍攥在手里的钥匙掉在地上,掉进那摊逐渐积起的她的血。
她全身被百道尖钉穿透,这个吸血鬼国度的后裔看来仿佛刚死,如此充满鲜血……哦天哪!他到底什么时候才变成鳏夫的?他把她在这猥亵牢房中关了多久?难道是他在巴黎的光天化日下追求我的那整段时间?
我轻轻关上她的棺材盖,痛哭起来,既是怜悯他这些受害者,也是恐惧痛苦于知道我也是其中之一。
烛火猛然变亮,仿佛有另一道通往别处的门吹来一阵风。火光照在我手上的火蛋白石,它闪现一道邪异光芒,仿佛告诉我上帝的眼睛——他的眼睛——正在看我。看见自己为之卖身给如此命运的那枚戒指,我第一个念头便是该如何逃离。
我还足够镇定,用手指一一捻熄棺架旁的烛火,捡起自己带来的那根蜡烛,尽管打着寒噤也不忘环顾四周,确保不留下来过的痕迹。
我捡起那摊血中的钥匙,包在手帕里免得弄脏双手,摔上门逃离那房间。
门在一阵震动回响中砰然关上,有如地狱之门。
我不能躲回卧室,因为那里还有他存在的记忆,锁在那些镜子深不可测的涂银表面里。音乐室似乎是个安全的地方,不过我看着圣瑟希莉亚的眼神带有些许恐惧:她是怎么殉教的?我脑中一片混乱,种种逃离计划挤成一团……一等到退潮露出堤道,我就要逃向内陆——用走的,用跑的,用跌跌撞撞的。我不信任那个穿皮衣的司机,也不信任举止规矩的管家,更不敢向那些鬼魂般苍白的女仆任何一个吐露秘密,他们全是他的人,全部都是。一到村子里,我就要直接冲去警部求援。
但是——他们我就可以信任吗?他祖先统治这带沿岸已经八个世纪,以大西洋为护城河,以那城堡为王座。警察、律师,甚至法官,难道不会也听命于他,对他的恶行视若无睹,因为他是主子,他的命令必须服从?在这偏远的海岸,有谁会相信来自巴黎的这个白脸女孩,跑向他们诉说令人颤抖的故事,诉说血迹、恐惧、在阴影中低语的妖魔?或者他们立刻就会知道我说的是实话,只不过每个人都以名誉担保,不容我再去向外人说。
救援。我母亲。我奔向电话,而,当然,线路是断的。
就像他那些命断于此的妻子。
窗外仍是一片毫无星光的浓重黑暗。我将房里每一盏灯大开,抵挡外面的黑暗,但黑暗却似乎仍侵向我、仍来到我身旁,只不过以灯光作为面具,夜色宛若某种有渗透性的物质,能沁透我皮肤。我看着那座珍贵的小时钟,多年前在德勒斯登制成,装饰着伪善的天真小花朵;从我下楼前往他的私人屠宰场到现在,指针才移动了不到一小时。时间也是他的仆人,会把我困在这里,困在这将永远持续的夜色里,直到他回到我身边,像无望早晨的黑色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