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之室(第9/17页)

开灯!更多灯!

只消一碰开关,如在梦中的图书室便照得一片光亮。我在城堡里到处乱跑,打开找得到的所有电灯,还命令仆人将他们房间也开亮灯光,让这座城堡大放光明,像个海上的生日蛋糕,由一千枝蜡烛照亮,每一枝代表它的一岁,让岸边每个人看得惊奇。等到整座城堡亮堂堂一如巴黎北站的咖啡馆,拥有这堆钥匙所代表的意义便不再令我却步,因为现在我下定决心要寻遍每个角落,找出我丈夫的真实性情。

显然,第一个就从他办公室找起。

一张足有半里宽的桃花心木书桌,一副干干净净的吸墨具,一整排电话。我让自己奢侈地打开装有珠宝的保险箱,在皮盒堆中翻来翻去,看见这桩婚姻让我如今坐拥神灯精灵般的何等财富——首饰、手镯、戒指……我正如此这般处在钻石包围中,一名女仆敲敲门,不待我回答便径自进房;这是暗含轻慢的不礼貌行为,等丈夫回来我一定要跟他提。她傲慢地瞟瞟我的哔叽裙:夫人晚餐要换装吗?

听见这话我大笑起来,她轻蔑地撇嘴。她比我更有上流仕女架势。可是你想象一下——穿起一件波瓦雷的华丽盛装,插戴满头珠宝帽饰,披挂着长至肚脐的珍珠项链,只为了独自一人坐在那公侯将相的餐厅里,坐在那张据说马克国王曾宴请麾下骑士的庞大餐桌桌首……在她不赞许的冷淡眼光下,我逐渐冷静下来,以军官之女的简洁语气发话。不,我晚餐不打算换装。而且我不饿,根本不想吃晚餐。她必须转告管家取消我吩咐的那场学生宿舍式盛宴。请他们在我的音乐室留些三明治和一壶咖啡好吗?然后他们今晚就可以休息了好吗?

当然,夫人。

从她痛切的声调,我听得出我再次让他们失望了,但我不在乎,有丈夫满坑满谷的璀璨珠宝保卫我对抗他们。但在闪亮宝石堆里是找不到他的心的,一待女仆离开,我便开始有系统地搜寻他书桌抽屉。

一切井井有条,因此我一无所获。没有随手涂写的旧信封,也没有褪色的女人照片,只有生意往来书信的档案、领地农庄的账单、裁缝收据、跨国金融机构的“情书”。什么也没有。他真实生活的证据如此付之阙如,反而令我更觉蹊跷;既然他如此不遗余力掩藏,表示一定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的办公室是间特别没有人味的房间,朝向内侧庭院,仿佛他要背对女妖魅人歌声般的大海,专心让阿姆斯特丹某个小商人破产,或者——我既兴奋又不齿地想到——参与寮国某项必然牵涉到鸦片的生意,因为他曾语带玄机地提到,自己对罕见的罂粟花有着业余植物学家的热切兴趣。他已经这么有钱,难道不能不插手犯罪活动吗?还是犯罪活动本身正是他赚钱的方式?然而我已经看到够多,足以体会他是多么狂热地将一切保密。

翻遍他抽屉后,接下来我必须头脑清醒地花十五分钟将每一封信放回原位,掩饰我翻看过的痕迹。我将手伸进一个卡住的小抽屉,一定是凑巧碰到了某个弹簧,小抽屉中立刻应声弹出另一个秘密抽屉,里面放着——终于!——一份标示“私人”的档案。

我独自一人,只有未拉窗帘的窗上映影与我为伴。

一时间我觉得,他的心仿佛就夹在这份非常薄的档案里,扁平一如压花,猩红而薄如面纸。

也许我宁愿没找到那张错字连连的动人纸条,写在印有“小酒杯咖啡馆”字样的餐巾纸上,第一句是:“亲爱的,我迫不及待完全成为你的。”歌剧女伶捎给他一张《崔斯坦》的《爱之死》乐谱,上面只潦草写着谜般的:“直到……”但这些情书中最奇怪的一份是一张明信片,画面是一处山间村落的坟场,某个一身黑的食尸妖正兴致勃勃挖着坟墓;这场景以大木偶戏极度阴森浓烈的风格组成,文字说明:“川薮凡尼亚的典型场景——万灵节,午夜时分”,另一面则写着:“此回与吸血鬼的后裔婚配——永远别忘记,‘爱情最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愉悦,乃在于心中确知自己正从事邪恶之事’。致上所有的爱,卡”。

一个玩笑,而且是个没品位到极点的玩笑:他上一任夫人不就是位罗马尼亚女伯爵吗?然后我记起她那张漂亮伶俐的脸,还有她的名字——卡米拉。看来,距我时间最近的这位城堡女主人是历任中最世故机敏的一位。

我将那份档案收好,整个人清醒过来。我在亲情和音乐的围绕下长大,完全无从学会这些成年人的游戏,然而这些正是他留给我的线索,至少显示了他曾受到何等深爱,尽管没有说明他何以值得如此深爱。但我还想知道更多。我关上并锁起办公室的门,此时,提供更多发现的方式就这么落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