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之室(第6/17页)
十二个丈夫刺入十二个新娘,哀啼海鸥在窗外邈邈高空中荡着无形的秋千。
尖锐持续的电话铃声让我清醒过来。他躺在我身旁像棵砍倒的橡树,鼾声如雷,仿佛刚跟我打过一架。在那场一面倒的斗争中,我看见他死亡般镇定的面容像瓷花瓶掼在墙上崩裂粉碎,听见他高潮时尖叫渎神的话语,我自己则流了血。也许我看见了他面具下的脸,也许没有,但失去童贞让我的发变得无比散乱。
我打起精神,伸手探向床边的景泰蓝小柜,接起藏在里面的电话。是他在纽约的经纪人,有急事。
我摇醒他,自己翻过身侧躺,双臂环抱自己耗乏的身体。他的声音嗡嗡响,像远处一窝蜂。我丈夫。我充满爱意的丈夫,将我卧房摆满百合,变成葬仪社的防腐室。那些沉沉欲眠的百合摇着重重的头,散发浓郁蛮横的香气,让人想到娇生惯养的肉体。
跟经纪人讲完电话,他转向我,抚摸那条紧咬我脖子的红宝石项链,但现在他的手势是那么温柔,我因之不再畏缩,任他爱抚我的乳房。我亲爱的,我的小心肝,我的孩子,是不是很痛?真对不起,他太粗鲁了,他情不自禁,因为,是这样的,他太爱她了……这套情话让我眼泪泉涌而出,紧紧抱住他,仿佛只有造成伤害的那人才能安慰我的疼痛。他对我喃喃低语了一阵,那声音我从没听过,像大海柔声的抚慰。但然后他便解开缠绕在他居家外套纽扣上的我的头发,在我颊上短短一吻,对我说纽约经纪人打来通知的事实在太紧急了,他必须一退潮就离开。离开城堡?离开法国!这一去就是六星期。
“可是我们还在度蜜月呀!”
一笔交易,涉及风险、机会和好几百万元的生意,如今岌岌可危,他说。他从我身旁退开,恢复蜡像般的静定:我只是个小女孩,我不会懂的。而且,他不曾明言的那些话对我受伤的自尊说,我已经有过太多次蜜月,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重要,我很清楚,这个我用一把彩色宝石和若干死兽毛皮买来的小孩不会跑掉。但是,等他打完电话叫巴黎的经纪人替他订明天到美国的船票——只要打小小一通电话就好了,我的小亲亲——我们还有时间共进晚餐。
而我必须满足于这种安排。
一道墨西哥菜,雉鸡加榛果与巧克力;色拉;滋味浓郁的白奶酪;麝香葡萄冰沙和阿斯提·史布曼德酒。克鲁格香槟啵一声喷涌欢庆。然后是盛在珍贵小杯的酸浓黑咖啡,那杯壁其薄无比,杯上绘饰的鸟都笼罩在咖啡的阴影里。在图书室里,我喝匡卓酒,他喝干邑白兰地,紫色天鹅绒窗帘拉起挡住夜色,他坐在摇曳炉火旁一把皮椅,让我坐在他膝上。我已照他要求换上那件纯洁的波瓦雷薄棉白洋装,他似乎特别喜欢这件衣服,说我的乳房在轻薄布料下若隐若现,像一对柔软小白鸽,各睁着一只粉红眼睛睡觉。但他不肯让我拿下那条红宝石项链,尽管它已经勒得我很不舒服,也不肯让我挽起披散的头发,那头乱发标示着才刚破裂的童贞,仍是我们之间的一道伤口。他手指绕扯着我的发,痛得我不禁皱眉。我记得当时我几乎没说什么话。
“女仆应该已经把我们的床单换好了。”他说。“我们没有把沾血床单挂出窗外,向全不列塔尼宣布你是处女的习惯,现在已经是文明时代了。不过我要告诉你,如果真要这么做,结这么多次婚以来,这会是第一次我能够向对此感兴趣的佃农亮出这样一面旗。”
这时我才意外又吃惊地醒悟到,他之所以受我吸引,一定是因为我少不更事——他说我的懵懂就像无声的音乐,以轻灵琴键弹出的《月光下的露台》。你要记得当时我在那豪华城堡有多不自在,和他交往期间我又始终有多不安,这个追求我的、一脸肃穆的半人半羊神此刻正轻轻折磨着我的头发。如今知道我的天真让他愉悦,使我有了勇气。加油!总有一天我会扮演完美无瑕的高雅仕女,尽管我现在只能从零开始。
然后,慢慢地但逗人地,仿佛送给小孩一份惊奇的大好礼物,他从外套某个暗袋掏出一堆钥匙——一把又一把,他说全家每一道锁的钥匙都在这里。钥匙各式各样,有的是黑铁做的巨大古董,有的纤细精巧近乎巴洛克式,还有扁平的耶鲁钥匙是开保险箱和盒子的。他不在的时候,这些钥匙就全交给我保管了。
我慎重看着那串沉重的钥匙。在此之前,我不曾想过这桩婚姻的实际层面,在一栋大宅里,有一笔大财富,与一个钥匙多得像典狱长的大男人。这些是地牢的笨重古老钥匙,以前我们有很多地牢,但现在都改装成酒窖存放他的葡萄酒了,城堡岩石地基里挖出的那许多痛苦深洞如今放着一排排落满尘埃的酒瓶。这些是厨房钥匙,这把是画廊钥匙,那可是个宝窟,满是五个世纪以来狂热收集的作品——啊!他可以想见我会在那里待上好多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