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之室(第8/17页)
我独自躺在床上。而我渴望他。而他令我作恶。
他保险箱里所有珠宝可足够补偿我受的这折磨?这整座城堡的财富是否足以暂时替代那个我如今必须共享这一切、却又不在我身边的人?还有,我对这个谜样人物既欲望又畏惧的心情到底是什么,这个为了展现他对我的掌控,新婚之夜便抛下我的人?
然后我猛然从床上坐起,在上方滴水嘴怪兽雕刻的讥嘲面具下,震惊于一个疯狂的猜想。他离开我会不会并非前往华尔街,而是去找某个天知道藏在哪里的纠缠不清的情妇,她知道怎么取悦他,远胜这个手指只练习过音阶和琶音的女孩?而后我慢慢平静下来,躺回枕头堆上。我承认,我这自己吓自己的嫉妒猜测之中,也不是没有掺杂一点点松了口气的感觉。
天光照进房里赶走噩梦,我终于睡去。但睡着前我记得的最后一样东西是床旁那瓶百合,厚厚的玻璃瓶身使粗肥花茎扭曲变形,看似一条条手臂,切断的手臂,漂浮淹没在发绿的水里。
咖啡和牛角面包聊以慰藉独自醒来的新娘。很美味。还有蜂蜜,来自玻璃小盘上的一块蜂窝。女仆把芳香的柳橙汁挤进冰透的高脚杯,我躺在有钱人日上三竿还不起的床上看着她。然而今天早上不管什么事都无法让我愉快太久,只有听见钢琴调音师已经动手工作最令我高兴。一听女仆这么说,我立刻跳下床,套上旧日学生装扮的哔叽裙和法兰绒衬衫,跟众多精致新衣比起来,还是这么穿最令我自在。
我练了三小时的琴,然后找来调音师向他致谢。他是盲人,这点在意料之内,但是很年轻,有一张线条温和的嘴,灰色眼睛定在我身上,尽管看不见我。他家住在堤道那一头的村里,父亲是铁匠;他在教堂参加唱诗班,好心神父教他调音,让他有一技之长可以谋生。一切都非常满意。是的。他想他在这里工作会很愉快。还有,他害羞地又加了一句,如果偶尔可以允许他听我弹琴的话……因为,是这样的,他很爱音乐。当然可以,我说。没问题。他似乎察觉到我露出了微笑。
尽管我起得这么晚,但让他退下之后我的“五点钟”才刚到而已。由于丈夫已经细心吩咐过管家,因此她先前没有来打扰我练琴,现在则庄严肃穆来见我,列出一顿迟来午餐的洋洋洒洒菜单。我告诉她我不想吃,她挺着鼻子斜眼看我,我立刻明白,身为城堡女主人的要务之一就是让仆役有工作可做;但我还是保持坚定,说我等晚餐时再吃即可,尽管我对于即将独自一人用餐感到紧张。结果我又得告诉她我晚餐想吃什么。我的想像力还是小女学生,这时天马行空起来。鲜奶油酱配禽肉——或者该以外皮涂油烤得光亮的火鸡提早过圣诞?不,我决定了,酪梨鲜虾,要很多很多,然后完全不要主菜。但甜点就给我个惊奇吧,把冰库里所有口味的冰淇淋都端上来。她记下我的吩咐,但态度不以为然。我令她震惊了。这么差劲的品味!还是个孩子的我,在她离开后吃吃笑起来。
但,现在……现在我该做什么呢?
我很可以高高兴兴花一个小时打开整理那些装满新衣的皮箱,但女仆已经代劳了。那些洋装礼服、那些量身订做的衣裳都挂在我穿衣间的衣橱,帽子戴在木头假人头上保持形状,鞋子也套在木头假脚上,仿佛这些不会动的东西都在模仿活人,嘲笑着我。我不喜欢在那过于拥挤的穿衣间里待太久,充满阴沉百合香味的卧房亦然。该怎么打发时间?
就在我个人专用的浴室泡个澡吧!于是我发现水龙头全是黄金小海豚,镶着碎土耳其石的眼睛;浴室里还有一大缸金鱼,在款摆水草间游来游去,就跟我一样无聊,我想。我真希望他没有丢下我一个人。我真希望能够跟,比方说,女仆或调音师闲聊……但我已经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阶级是不允许与仆役为友的。
原本我希望尽可能拖得晚一点再打电话,这样晚餐后那死气沉沉的多余时间就有件令我期待的事可做,但到了六点四十五分,城堡四周已陷入黑暗,我再也按捺不住了,终于打电话给母亲。然后一听到她声音就哭起来,让自己大吃一惊。
没有,没事。妈。我的浴室有黄金水龙头。
我说,黄金水龙头!
是啊,这是没什么好哭的,妈。
线路状况非常差,我几乎听不见她对我的祝贺和询问和关切,但挂掉电话后,我还是感觉稍微安慰了些。
然而离晚餐还有整整一小时,之后还有无法想象的沙漠般的一整夜。
那堆钥匙仍在他留下的地方,就在图书室壁炉前的地毯上,金属质材被炉火烘得不再冰冷,摸起来几乎跟我的皮肤一样温暖。我捡起那串叮当作响的钥匙时,加添柴火的女仆对我投来责备的眼光,仿佛我粗心把钥匙随手乱放是对她设下圈套。这些是这座美丽监狱中每一扇门的钥匙,我既是囚犯又是主人,却几乎什么都还没看到。想起这一点,我感到探险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