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之室(第7/17页)

他以略显贪婪的口吻告诉我,他依自己的品味恣意收藏了许多象征主义画作。画廊里有莫罗画他第一任妻子的伟大作品,著名的《牺牲受害者》,锁链在她清净的肌肤留下蕾丝般痕迹。你知不知道那幅画背后的故事?知不知道,当刚离开蒙马特酒吧的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宽衣解带,羞得不由自主披上一层红晕,乳房、肩膀、臂膀,全身都红了?他第一次脱去我衣服的时候,就想到了那个故事,那个亲爱的女孩……恩索,伟大的恩索,巨大的画作:《愚昧的处女》。两三幅晚期的高更,他最喜欢的是废屋里一个棕色女孩恍惚出神的那幅:《我们来自夜色,去至夜色》。除了他自己新买的画,还有祖先留下来的精彩作品,有瓦陀,有普桑,还有两幅非常特别的法歌纳,是一个淫荡好色的祖先请他画的,听说那祖先亲率两个女儿充当大师的模特儿……细数这些珍藏到一半,他突然停口。

你这张又瘦又白的脸,亲爱的;他说,仿佛第一次看见。你这张又瘦又白的脸充满放荡的可能,只有行家才看得出来。

一截木柴落进火里,掀起一阵火星,我手指上的蛋白石吐出绿色火焰。我感到非常晕眩,仿佛站在深渊边缘,最怕的并不是他,他这庞然存在沉重得仿佛一出生便比我们其他人多了更确切的重力,即使在我自认最爱他的时刻也微妙地压迫着我……不。我怕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在他那双不反光的眼睛里,我仿佛重生,重生为不熟悉的形体。他对我的形容陌生得简直不像我,然而,然而——其中会不会有一丁点下流的真实?在那红色火光中,我悄悄又红了脸,想着他之所以选择我,可能是因为在我的少不更事中察觉到鲜有的堕落天分。

这把是瓷器柜的钥匙——别笑,亲爱的,那柜子里的赛弗蕾可是价值连城,里莫杰也不遑多让。还有这把钥匙是那间锁住又上闩的房,房里放着传了五代的盘子。

多不胜数的钥匙,钥匙,钥匙。他将他办公室的钥匙托付给我,尽管我只是个小女孩;还有那些保险箱的钥匙,他答应下次我们回巴黎时让我穿戴箱里的珠宝首饰。首饰可多着了!到时候我每天都可以换三副耳环和项链,就像约瑟芬皇后一天换三套内衣。至于也放在保险箱里的股票,他发出敲击般的空洞声响——那算是他的轻笑声——说,我大概就不会那么感兴趣了,尽管它们的价值当然比珠宝高出太多。

在我们独处的这方火光之外,我可以听见潮水从前滩小石头间退去的声响,他离开我出发的时间就快到了。钥匙环上只剩一支小钥匙还没交代,他略显迟疑,一时间我还以为他会从众多钥匙兄弟间取下那支,放回口袋带走。

“那支是什么钥匙?”他先前的善意揶揄让我胆子大起来,追问道。“打开你心房的钥匙吗?给我!”

他把钥匙高举在我头顶逗我,就举在我极力伸长手指恰好够不到的地方,光裸红唇裂出一个微笑。

“哦,不是,”他说,“不是我心房的钥匙。是我禁区的钥匙。”

他没有取走那支钥匙,将钥匙环重新扣好,摇动着发出乐声,仿佛排钟。然后他把整堆钥匙丁零当啷丢在我膝上,透过细薄的棉布,我感觉冰冷的金属让我大腿发寒。他俯身向我,隔着胡子面具在我额上印下一吻。

“每个男人都必须有个妻子不知道的秘密,即使只有一个也好。”他说。“答应我,我的乳白小脸的钢琴手,答应我你不会去用最后那支小钥匙。除了它之外,整串钥匙随便你用,你爱玩什么就玩,珠宝也好,银盘也好,高兴的话拿我那些股票折纸船,放进大西洋让它们漂来找我也行。一切都是你的,哪里你都可以开——独独除了这支钥匙的那个锁。但它其实只是西塔楼底的一个小房间,在蒸馏器室后面,一条又暗又窄的走廊尽头,结满可怕的蜘蛛网,如果你去那里,蛛网会沾你一身又吓着你。哦,何况那只是个无趣的小房间而已!但你必须答应我,如果你爱我,就离那里远远的。那只是个私人书房,避难天地,就像英国人说的‘私人小窝’,让我有时可以去躲一躲,在婚姻重担偶尔但难免变得太沉重的少数时刻。你懂吧,让我可以到那里偶尔享受一下,想象自己没有妻子的感觉。”

我裹着毛皮大衣送他上车,庭院里有淡淡星光。他最后说的话是,他已打电话跟内陆那边联络过,雇了一名调音师,那人明天就会来报到。他把我往那骆马毛料的胸口抱了一下,然后便搭车远去。

那天下午我在昏沉瞌睡中度过,现在睡不着了,在他的祖传大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又一个破晓染白那十二面镜子,让镜中充满海水白亮的映影。百合香味沉沉压着我的感官。一想到从此之后我必须同床共枕的男人跟百合一样有着蟾蜍般微微潮冷的皮肤,我心中便模糊感到一股寂寥;如今我的女性伤口已经愈合,某种昏晕反胃的渴望随之觉醒,渴望他的爱抚,就像孕妇渴望炭味、石灰味,或腐坏食物的味道。他不是已以他的肉体、言谈和神态,向我暗示未来将有无数巴洛克式的肉体交合吗?我躺在我们的大床上,与我为伴的是无眠的、新生的黑暗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