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5/8页)

“好像不会下雨吧。”她说。三四郎也随声附和说:“好像不会下雨。”

“不会下雨的话,我要出去一下。”美祢子站在窗前说。三四郎以为她是暗示自己该告辞了。原来她那身发亮的绸衣不是为了自己换上的。

“那我就告辞了。”说完,他便站了起来。美祢子一直送到玄关。三四郎走下换鞋的地方,穿上皮鞋。

美祢子站在玄关的阶梯上说:“我跟你一起出去,可以吧?”三四郎一面系鞋带一面答道:“嗯,随便啊。”刚说完,女人不知何时已从玄关走到泥土地面,嘴唇凑到三四郎耳边低声问道:“还在生气啊?”不料,女佣这时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送他们出门。

两人默默地并肩走了五十多米,三四郎一路思索着美祢子的行径。这女人肯定从小娇生惯养,在家里拥有的自由也远远超过一般女性,万事都是按照她的意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像现在,也不需要征求任何人的同意,就能跟自己在路上散步,光从这点就能看出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年长的父母已经不在了,年轻的哥哥又对她抱持放任主义,才能这么自由吧。要是在乡下的农村,这种行为可真会令人困扰。如果叫她去过三轮田家阿光那种日子,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呢?或许是东京和乡下的情况不同所致,这里不管做什么都很开放,所以这里的女人大都跟她一样吧。然而,要是站在远处观察,他又认为她们的作风好像有点保守。三四郎突然想起与次郎把美祢子比喻为易卜生笔下的女人,他觉得这种比喻倒是颇为恰当。但美祢子究竟只是礼节方面属于易卜生式,还是连想法也是易卜生式,他就无从猜起了。

片刻之后,两人来到本乡的大路上。并肩而行的两个人虽然齐步前进,却不知道彼此究竟要到哪儿去。刚才已经拐过了三个巷口,每次要转弯的时候,两人的脚步就像事先约好了似的,默默地一起转向相同的方向。快要走到本乡四丁目的转角时,女人问:“要到哪儿去?”

“你要到哪儿?”两人对望了一眼。三四郎脸上的表情极为认真,女人忍不住笑起来,露出嘴里洁白的牙齿。

“一起走吧。”

他们便一起朝着四丁目的转角走去,大约又走了五十米,右侧路旁有一座大型西洋建筑物。美祢子走到门前停下脚步,从腰带里抽出一个小本子和图章。

“拜托你一件事。”她说。

“什么事?”

“用这个帮我取钱。”三四郎伸手接过小本子,只见封面中央印着“小额支票账户存折”,旁边写着“里见美祢子女士”。三四郎手握存折和图章,呆站着望向女人。

“三十元。”女人说出金额,那语气就像在吩咐一个每天都去银行取钱的常客。所幸三四郎在老家的时候,也经常拿着这种存折到丰津去办事,他立刻登上石级,推门走进银行,把存折和印章交给办事员。领到需要的金额后,三四郎从银行出来,这才发现美祢子并没留在原处等候,而是向前走到四五十米之外。三四郎连忙追上,手还伸进口袋,想把刚领到的款项立刻交给她。

“丹青会的展览你看过了吗?”美祢子问。

“还没看过。”

“有人送我两张招待券,可是一直没空去看,要不要去看?”

“可以啊。”

“那就走吧。马上就要闭幕了。因为我要是不去看一下,对原口先生很过意不去。”

“原口先生送的招待券?”

“是啊。你认识原口先生?”

“在广田老师家见过一面。”

“那个人很有意思吧?听说他正在学马鹿小调。”

“上次他说想学打鼓,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想帮你画肖像,是真的吗?”

“嗯。我是他的高级模特儿嘛。”她说。三四郎生性不爱奉承别人,听了这话,便闭上嘴,不再说话,似乎等着女人再说些什么。

他重新将手伸进口袋,掏出存折和图章交给女人。钞票应该就夹在存折里,女人却向他问道:“钱呢?”

三四郎转眼望去,存折里并没有钞票。于是他再度伸向口袋,掏出一堆皱兮兮的钞票,女人却没伸手去接。

“你帮我保管吧。”她说。三四郎觉得有点为难,但又不喜欢在这种场合跟她争论,况且两人正在路上,他就更不好多说什么,只好把钞票又塞回口袋。这女人真奇怪,他想。

路上有很多学生,大家擦肩而过时,都转头瞪着他们俩,甚至还有从老远跑来看热闹的,三四郎觉得从这儿走到池之端[113] 的路途似乎非常遥远,但他并没想到搭电车,两人都慢吞吞地踱着步子,等到他们抵达会场时,已经接近下午三点了。会场门前竖着相当特别的招牌,不论是那牌上的“丹青会”几个字,还是画在周围的图案,在三四郎看来都很新鲜。但这种新鲜感,也只是由于他在熊本从没看过,所以其实不该叫作“新鲜感”,而应该称之为“异样的感觉”。尤其是进入会场之后,三四郎能看懂的,只有油画和水彩画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