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26/50页)

一般说来,法国的戏剧舞台上,台词很多而动作很少,这也许确实是因为法国人说得多而做得少,至少是因为他们重言语而轻行动。有人看了《暴君德尼》之后出来说:“我什么也没看懂,只听见台上好多人在说话。”喏,这就是人们看了法国戏剧之后所下的结论。尽管拉辛[46]和高乃依才华横溢,但他们也只是编词说故事的人,而他们的那位继承其衣钵者[47]是第一个敢于模仿英国人的样子,偶尔在舞台上表现一下剧中人物心情的人。他们的剧作都在运用漂亮的对话,句法严谨,辞藻华丽,而大家首先发现的就是,每一个对话者最最关心的是哗众取宠,引人瞩目。几乎所有的台词都是空泛的格言警句。无论演员们有多么激动,他们心里始终挂牵着的是让观众喝彩,而不是考虑如何表现自己的内心。他们看重道白而非感情的表现:除了拉辛和莫里哀[48],在法国戏剧中,与在波罗亚修道院[49]的文章中一样,“我”字全都被删除,但凡谈到个人的情欲,即使像基督徒的谦卑般克制,也都用“人们”来代替“我”字。另外,在动作与道白中,还有着某种矫揉造作的成分,使感情无法通过语言确切地表现出来,使作者的思想无法通过其笔下的人物得以体现,也无法在台上加以表演,以致作者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舞台效果和观众反应的制约。因此,即使剧情达到高潮时也要精心设计些高雅的话和漂亮的动作让演员亮亮相。如果要表演一个人痛不欲生,绝望自杀,尽管自己往自己胸口捅上一刀,也不能像波丽克塞娜[50]那样立即倒地,要死而不倒,昂然挺立,所有表演某角色刚咽气的演员,刚一死就立刻站了起来。

凡此种种,皆源于法国人根本就不想在舞台上表现本性与幻想,而只想表现精神和思想;他们注重乐趣而不注重模仿实际生活,只图看得过瘾,就不在乎是不是受到迷惑。到剧院去的人谁都不是去看戏,而是去看人,去被别人注意,去收集过后可资闲聊的素材,因此,如果说他们对自己所看到的还在思考的话,那也只是为了知晓别人有什么看法而已。在他们看来,演员就是演员,绝不是他们所表演的人物。那个以世界的主宰在说话的人只是巴隆[51],而绝不是什么奥古斯都[52];庞培的寡妻是阿德里安娜[53]扮演的,阿尔齐尔[54]的扮演者则是戈辛小姐[55],而那个高傲的野蛮人是由格朗瓦尔[56]扮演的。就喜剧演员而言,他们也完全忽视幻想,他们发现没有人关心什么幻想不幻想的。他们把古代的英雄们置于六排巴黎年轻人中间;他们照搬罗马人的服饰来剪裁法国人的装束;人们发现伤心痛苦的高尔内丽[57]脸上还抹了厚厚的胭脂,卡东脸上扑满白粉,布鲁图斯穿着裙衬撑着的裙子。这一切并未让任何人觉得反感,丝毫未影响剧本演出的成功,因为观众从剧中人物看的只是演员,同样,虽然大家在看剧作,实际上是在看剧作家。如果说服装问题无伤大雅,那其他方面也就可以原谅了,因为大家都很清楚,高乃依并非裁缝,而克雷比荣[58]也不是假发师。

因此,无论大家从哪个角度去看事物,这里的一切只是一些隐语谜词、胡言乱语、无关紧要的废话。在舞台上如同在社会上一样,舞台上的道白,听了也白听,根本学不到什么,再说,学了又管什么用?你听一个人说话,就能知晓他的行为如何吗?他没干过什么坏事?他没被人议论过?这里的所谓好人根本就不是指那种行为端正的人,而是指说一些漂亮话的人。只要一个人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一句不甚得体的话来,那他就犯下了无法弥补的过错,今后四十年都清清白白也抹不掉这一污点。总而言之一句话,尽管他们做的事并不像他们所说的话,但我却看得出,别人对他们也只是听其言而并不观其行。我还发现,在一座大都市里,上流社会的人显得比一些不矫揉造作的人更平易近人,甚至更可靠,但是,他们是否真的就更富于人性,更平和,更公正呢?我对这一点毫无所知。我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些表面现象,而在这些露在外面的极其文雅的表象下面,也许他们的内心比我们更加的隐蔽,城府也更加的深。我是一个孤孤单单的外国人,与任何事任何人都无瓜葛,也不感兴趣,只关心自己,所以,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然而,我开始对这种纷乱嘈杂的生活感到陶醉了,这种生活让人沉湎于一种迷迷瞪瞪的状态之中,使人觉得仿佛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在你眼前飞速地闪过。而令我惊奇的种种事物中没有一件能让我牵肠挂肚,可是,当它们聚集在一起时,就让我心神不定,不知所爱了,竟至有时会忘记自己是谁,又属于谁。我每日走出住处时,总把自己的所有感情封藏起来,以换上一种能应付一切将遇到的无聊琐事的神态。在听别人的分析判断时,我就不知不觉地学着他们的样儿去分析判断。如果说有时候我会尽力地摆脱掉偏见,正确地去看待事物的话,这时候,我立刻就会被某种似乎颇为有理的空话给压得喘不过气来。大家会振振有词地向我证明,只有半吊子哲学家才会如实地看待事物,而真正的智者是只通过现象看事物的,所以必须视偏见为原则,把社交礼仪奉为法典,而最明智的办法在于像疯子一样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