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莫斯科的日子(第10/17页)

日瓦戈就近在阿尔巴特街的药房打了电话,让圣十字医院的老马车夫赶来车,送这不知名的伤员去医院。

原来受害人是位著名政治活动家。日瓦戈治好了他的伤。此后许多年他就成了日瓦戈的庇护者,使他在那充满怀疑和不信任的时代,避免了许多麻烦。

这是个星期天。日瓦戈休息,不必去医院上班。他们在西夫采夫街的家里,按照冬尼娅的安排,已经集中到三间居室里准备过冬。

这一天天气阴冷,寒风刺骨,天空密布阴霾,晦暗已极。

大早上就生起了取暖炉子。炉子往外倒烟。冬尼娅对生炉子一窍不通。纽莎费力地想把几块潮湿劈柴引着。冬尼娅在一旁指手画脚,瞎出主意。日瓦戈看见这种情况,知道应该怎么办,就想去帮个忙。但是冬尼娅轻轻推着他的肩,把他撵到门外,一边说:

“你去自己房间吧。本来就够头昏了,全都乱了套,你总爱瞎说一气来碍我的事。你懂什么,一插手只会火上浇油。”

“啊,浇油,冬尼娅,这不是太妙了吗?有了油,炉子马上就着旺了。苦就苦在我既不见油,又不见火。”

“现在顾不上说俏皮话。你明白吗?有时候是顾不上说笑话的。”

炉子没生着。星期天的计划全打乱了。原来大家指望天黑以前把该做的事做完,傍晚可以休息,现在落了空。吃饭推迟了,有人本打算用热水洗个头,还有其他种种计划,一概无法实现。

过了不一会儿,满屋是烟,呼吸都感到困难。大风把烟逼回屋里,黑色的浓烟悬在屋子半空,倒像童话中大松林里的妖怪。

日瓦戈把家人都撵到旁边的两间屋里,打开了气窗。他把炉子里的劈柴取出了一半,在炉膛的碎劈柴中掏一条小道儿,放上桦树皮和碎根作引火。

气窗里涌进一股股清新空气,吹得窗帘飘起来。书桌上的纸也吹落了几页。远处有扇门被风刮得砰的一声响。钻进屋里的风,吹得屋里剩下的烟满地乱窜,好像猫在追赶耗子。

燃着的劈柴哔剥作响,火焰蹿起老高。炉子熊熊着了起来。炉身被烧得显出一个个火团,好像肺病患者脸上的红晕。屋里烟渐渐散了,最后完全消失了。

屋里变得亮堂起来。玻璃窗上蒙着水汽,这是前不久按解剖员教的办法泥好的窗户,暖烘烘、油腻腻的油灰气味直冲鼻子。摞在炉子四围烘烤的小劈柴,也散发出一股苦涩的、刺激喉咙的云杉树皮的焦味,而新锯的潮湿的山杨树,散发着香水般的清香。

这时,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舅舅突然撞了进来,就像气窗里猛然涌入的气流。他进来就告诉大家说:

“街上在巷战。支持临时政府的士官生和支持布尔什维克的卫戍部队交了火。几乎到处发生冲突,到处都在起义。我一路过来,有两三次遇上枪战。一次在德米特罗夫卡,另一次在尼基特城门。不能直接过来,只好绕道走。尤拉,快点。穿上衣服,咱们上街去。这一定要看看。这是历史,这种情况千载难逢呀。”

可是他自己一扯就是两个钟头,接着又吃饭,等要回家时,才拉着日瓦戈一起走。这时戈尔东先到了一步。他也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一样,飞奔进屋,也带来同样的消息。此刻巷战又有发展,出现了新的情况。戈尔东说街上的射击加剧了,路上行人有的被突然飞来的流弹击毙。据他说,城里的交通全都中断了。他能来到这儿,几乎是个奇迹,现在回去的路已被切断。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不听他的话,还想上街,可过了一分钟便折回来。他说小巷里出不去,外面子弹嗖嗖乱飞,把拐角处的砖石和泥灰都打了下来。街上空无一人。人行道已不能通行。

这几天,萨沙患了感冒。

“我说过一百遍,不要把孩子带到火炉前面烤,”日瓦戈十分生气,“过热比受冻更有害。”

萨沙喉头发炎,出现高烧。他一生病就害怕恶心和呕吐,产生了一种异常的恐惧心理。而且时时觉得就要发作。

日瓦戈拿了喉镜要检查他的喉部,可他推开父亲的手,闭上嘴,憋着气喊叫,怎么劝说、怎么吓唬都没用。后来萨沙一不留神突然张嘴打了个大哈欠。日瓦戈见状飞快地把勺子塞进儿子嘴里,轻轻压住舌头,赶紧看了看他的喉咙,只见咽喉红肿,扁桃体上布满了化脓的斑点。这使日瓦戈着实吃了一惊。

过了一会儿,日瓦戈又用计从萨沙嘴里取出些活体。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自备有显微镜,日瓦戈凑合做了化验。幸好不是白喉。

但到第三天夜里,萨沙突然发生喘鸣性喉痉挛,浑身发烫,呼吸困难。日瓦戈不忍心看他受罪,却无法解除可怜的孩子的痛苦,冬尼娅觉得孩子快要死了。他们把他抱在手上在屋里走来走去。这样萨沙好像舒服一些。需要给萨沙喝牛奶、矿泉水或苏打水。但这时巷战正在高潮,密集的枪炮声一分钟也不停。即使日瓦戈冒生命危险越过射击区,到了战线那边也碰不到一个人。在局势没有彻底明朗之前,全城仿佛都停滞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