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21/34页)

“这魔鬼,难道我怕它?”他这里指的是死,“我这是舍不得生命。不管那些悲观主义者怎么说,生命——毕竟是极其美妙的。如果把悲观主义者送去受绞刑,他们会怎么样?啊,我舍不得生命,实在舍不得。我怎么会长出大胡子来的?以前一直没有长,没有长,可现在却一下子长出了一脸的大胡子。怎么会的呢?”

他精神忧郁地摇了摇头,一连长叹了好几声。接着是沉默,然后又更加沉重地长叹了一声。

他就这样唉声叹气着一直到出庭受审,一直到同老人们最后一次可怕的会见。他在牢房里一觉醒来,清楚地意识到生命已经告终,再枯等几个钟头就要死了。这时,他不知怎的,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人把他剥得精光——不但剥光了衣服,而且还剥夺了他的阳光、空气、喧闹、光明乃至他的举止和语言。他还没有死,可已经没有生命了。有的是某种陌生的,难以理解得使人诧异的东西,这种东西既不能说完全没有意义,也不能说有意义。总之,它的意义是深奥的、神秘的、非人的——根本无法弄明白。

“呸,活见鬼!”谢尔盖痛苦而惊奇地想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我……我成了什么样子?”

他饶有兴味地仔细打量着自己,从脚上那双粗大的囚鞋看起,一直看到把囚衣鼓鼓囊囊撑了起来的肚子。后来他张开双臂,一边在牢房里走,一边继续打量着自己——就像穿了件太长的新衣的女人那样。他由于不停地转动脑袋,不觉天旋地转起来。这个人就是他谢尔盖·戈洛文,而且这个人就将不再存在了,不知为什么,这使他感到有点恐怖。

总之,一切在他来说都变得奇怪了。

他试着在牢房里走动走动——他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走的。他试着坐下——也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坐下的。他试着喝水——又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喝水的,怎么会把水从喉咙里咽下去的,怎么会拿着茶缸的,怎么会有手指头的,而且手指头还在哆嗦。他呛着了,咳嗽起来;于是一边咳一边想:“多奇怪呀,我怎么会咳嗽的。”

“我这是怎么啦,疯了还是怎么的!”谢尔盖想道,身子都凉了半截,“这不是雪上加霜吗,真是该死!”

他伸出一只手揩了揩前额,但是连这个动作他也感到奇怪。于是他屏息静气,自己觉得至少有好几个钟头一动也不动,什么也不想,什么动作也不做,连大气也不喘一口,因为任何念头都是疯狂的,任何动作都是疯狂的。时间已不复存在,化作了透明的真空的空间,化作了巨大的广场,那里有泥土,有生命,有人。一切都一目了然,一眼就能看穿,一眼就能看到神秘莫测的终极——死亡。痛苦倒不在于看到了死亡,而在于同时看到了生和死。自古以来遮盖住生的秘密和死的秘密的帷幕,被一只大逆不道、亵渎神圣的手撩开了。如今生和死不再是秘密了,但并未因此而变得易于理解,而是像用晦涩玄妙的语言写出来的真理那样费解。在他那人类的头脑中没有这样的概念,在他那人类的语言中也找不出这样的词汇可以解释和表达眼前所看到的现象。他心里所以不断响起“我害怕”这三个字,只不过是因为他心里没有、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同这种闻所未闻的非人状态相适应的语言和概念。一个人如果未能超脱人类的理智、经验、感情的范围而突然看到了上帝的话,也会是这样的:他看到了上帝却不能理解,虽然他明明知道这就叫作上帝,却会因为极度的不理解而引起极度的痛苦,浑身颤抖起来。

“哼,还是让缪勒来治治你吧!”他忽然信心十足地大声说道,并且摇了一摇头。他的心情像正常人常有的那样,发生了突如其来的转折,真诚而快乐地哈哈大笑起来:“啊,你呀,缪勒!啊,你呀,我心爱的缪勒!啊,你呀,我的绝妙的德国人!搞了半天,到头还是你正确,缪勒,而我呀,缪勒老兄,是一头笨驴。”

他飞快地在牢房里转了几个圈;使得从小窗里监视着他的狱卒大为吃惊的是,他很快把全身的衣服脱得精光,高高兴兴地、非常认真地做完了全部十八节体操动作。他的年轻的、稍稍消瘦了些的身体,伸直,蹲下,踮起脚尖,吸气,呼气,踢腿,甩臂。每做完一节,他就满意地说:

“真带劲!这才是真正的体操,缪勒老兄!”

他的面颊变得红通通的,毛孔里冒出使人舒服的热汗,心脏也跳得平稳、有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