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23/34页)

于是一个人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

在法庭上,由于和同志们在一起,华西里的神志有一瞬间清醒了过来。他又重新见到了人,他们坐在那里审判他,操的是人的语言,互相间都听得懂。但是在会见母亲时,他,一个神智已开始不清并且自己也不知道这一点的人,清楚地觉得这个戴着黑头巾的老妇人不过是个活动的木偶,同那些会说“爸爸”、“妈妈”的木偶一样,只不过制作得更精巧些罢了,这使他大为惊恐。他竭力打点起精神来同她说话,但是浑身却打着哆嗦,心里想:

“我的上帝!这不是个木偶吗?是个木偶母亲。而那是个木偶士兵。在家里还有一个木偶父亲。而我这个人,也是个木偶——是木偶华西里·卡希林!”

过了一会儿,他恍惚听到了机械的咔嚓咔嚓的声响和没有上润滑油的转轮的吱吱嘎嘎声。当母亲放声大哭时,有一瞬间,他觉得母亲身上出现了某种人性的东西,但是她刚开口说头一句话,那人性的东西就立刻不见了。于是,他怀着好奇和恐惧,看着木偶的眼睛里淌出泪水。

后来他回到牢房里,恐惧变得难以忍受了,他试着做祷告。虽然他从小在父亲的店铺里过的是外表上笃信宗教的生活,可是这种生活留给他的是讨厌、痛苦和可恨的回忆,根本无信仰可言。但是,已记不清是在什么时候,可能不是在孩提时代,他曾听到过一句话,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他,后来就一直留在他的心里,洋溢着宁静的诗意。这句话是:

“一切苦难人的欢乐。”(9)

每遇到什么苦恼的时候,他不作祈祷,而往往下意识地默诵这个句子:“一切苦难人的欢乐。”顿时就会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并且恨不得马上去找某个亲爱的人,悄悄地倾诉胸中的烦闷:

“我们的生活……哎,这算是什么样的生活!我的亲爱的,您倒是说说,这难道算是生活!”

然后,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可笑的念头,想卷好头发,跪在地上,向某个人袒露出胸部,对那人说:喂,朝这儿打吧!

“一切苦难人的欢乐”这句话一直深深地埋藏在他心底,他对谁都没提起过这句话,哪怕对最亲密的同志也没提起过,甚至连他自己都仿佛不知道这句话似的。他很少想到这句话,即使想起,也总是小心翼翼的。

如今,当无法摆脱的赤裸裸的恐怖,像春汛泛滥时的洪水淹没岸边的一丛灌木那样,劈头盖脑地向他席卷而来的时候,他想要祈祷了。他想跪下,但又怕被狱卒看见了难为情,便把双手搁到胸口上,低声地念叨:

“一切苦难人的欢乐!”

他忧郁地再次央告:

“一切苦难人的欢乐啊,求你降恩于我,快来拯救你的华什卡(10)·卡希林吧。”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上大学一年级,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还没有认识维尔涅,自然也没有加入他们的团体,为了引起人家的注意,他装出一副可怜相,称自己是“华什卡·卡希林”。此刻,不知怎么他又这样称呼起自己来了。

“一切苦难人的欢乐呀!”这句话死气沉沉地在空中回荡,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这时,有个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远处仿佛飘过了什么人的平静而悲伤的圣像,但未及把临死前的黑暗照亮,就悄悄地消失了。钟楼上钟声当当。不知是什么东西,好像是军刀,也好像是枪托咣啷响了一下,走廊里的那个士兵,打了一个长长的、有起有伏的呵欠。

“一切苦难人的欢乐!你怎么不吭一声!连你也什么话都不愿对华什卡·卡希林说吗?”

他亲切地笑了一下,等待着。但无论是他心中还是四周围,都空荡荡的阒无一人。那平静而悲伤的圣像没有再出现。他又陷入了无聊、痛苦的回忆之中。脑海里浮现出了火光融融的蜡烛,穿着圣衣的神父,绘在墙上的圣像,父亲不停地将身子弯下去又直起来,磕着头,做着祷告,同时斜眼瞧着华什卡,看他是不是在祈祷,还是在调皮捣蛋。这时,他比祷告前更觉得恐惧了。

一切都消失了。

疯狂令人压抑地爬到了他身上。意识渐渐熄灭了,就像一堆正在被人扑灭的篝火。意识渐渐冷却了,犹如一具刚刚死去的尸体,心脏虽然还有热气,可手脚已经冰冷。正在消失的思想忽然回光返照,又一次说道,他,华什卡·卡希林,可能会在狱中发疯,他所蒙受的灾难,是闻所未闻的,他的痛苦已到了极限,世上还从未有过一个人像他这样痛苦。他很可能用脑袋去撞墙壁,很可能用手指把自己的眼珠抠出来,很可能无遮拦地大喊大叫,很可能痛哭流涕,说他再也无法忍受——但结果不会出现这样的事的。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