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22/34页)
“可问题是,缪勒,”谢尔盖一边评论说,一边挺起胸脯,绷得紧紧的皮肤下,清楚地露出一根根肋骨,“问题是,缪勒这套体操还有第十九节:笔直,不动,套住脖子吊起来。这就叫作绞刑。你懂吗,缪勒?抓住一个人,比方说吧,抓住谢尔盖·戈洛文,把他像个洋娃娃似的用布没头盖脑地套住,然后用绳子吊起脖子,直到他死。这很愚蠢,缪勒;但是毫无办法,只好这样。”
他向右弯着腰,又重复一遍说:
“只好这样,缪勒老兄。”
九 可怕的孤独
在同样的钟声下,跟谢尔盖和莫霞隔开几间空牢房,关着不幸的华西里·卡希林。他感到那样孤独,仿佛整个宇宙间只存在着他一个人。他正在恐惧和忧伤中度过他生命的最后时日。
他汗流浃背,衬衫湿透了,紧紧地粘在身上,原先鬈曲的头发都耷拉了下来。他像一个牙痛得难以忍受的人一样,焦躁不安地在牢房里绝望地走来走去。他一会儿坐,一会儿跑,一会儿把前额贴到墙上,直挺挺站着,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四周——像是在寻找医牙痛的药似的。他的模样已经大变,仿佛他前后曾有过两张不同的脸。先前那张年轻的脸已经不知到哪儿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可怕的、黑气沉沉的脸。
对死亡的恐惧一下子就攫住了他,不容分说地主宰着他的一举一动。早上,他还视死如归,还拿死来开玩笑,可是到了晚上,被关进单身牢房后,极度恐惧的浪潮就把他淹没了。当他还能凭着自己的意志去迎接危险和死亡的时候,当他还能用自己的手去决定自己的死亡的时候,尽管死亡从外表上看来仍是可怕的,可他的心情却是轻松甚至愉快的;因为他沉浸在无限的自由中,勇敢地坚信自己的意志是无畏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所以即使有所胆怯,那胆怯也像满面皱纹的老婆子一样,被感情的巨浪淹没得无影无踪了。他腰上捆上炸弹后,他自身仿佛也变成了炸弹,而其中的烈性炸药就是他冷酷的理智,这使他拥有了烈火一般致人死命的威力。当他走到街上时,前后左右摩肩接踵的行人无一不是只关心自己的事的平庸之徒,一见到马车和电车就吓得赶紧让道,他不由得觉得自己是从另一个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死亡、什么叫恐惧的神秘的世界上来的。
可是,顷刻之间就发生了令人目瞪口呆的剧变。他已经不能要到哪儿就到哪儿去了,而是人们要他到哪儿就把他押到哪儿去。他已经不能挑选栖身之所,而是听从人家把他塞进石头笼子里锁起来,像是一件什么物品。他已经不能像所有的人那样自由地选择活还是死,而是无可避免地将被处死。他原是意志、生命和力量的化身,可是刹那间变成了世界上最软弱无力的可怜形象,变成了一头等待屠宰的动物,变成了一件可以任人摆布、烧毁、砸烂的既无听觉也不会讲话的物品。不管他说些什么,他的话没有人听。如果他叫喊,人家就会拿破布把他的嘴堵上。不管他的一双脚肯不肯迈步,别人反正要把他押走,把他绞死。即使他敢于反抗、挣扎、赖在地上,别人还是会制服他,把他拖起来,绳捆索绑,押到绞刑架下去的。由于从事这种置人于死地的机械性的勾当的是跟他一样的人,所以使人觉得他们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凶残的外衣,既像是特意变作人形的幽灵,又像是装上发条的活动木偶。他们抓人,押解人,把人吊起来,拉他的脚;然后割断绞索,把尸首装上车子,运到乱坟堆里去埋掉。
从进监牢的第一天起,在他看来,人和生活就变成了全是幽灵和活动木偶的不可捉摸的可怕世界。恐惧使得他几乎发了疯。他竭力想象,人是长有舌头的,应该能说话,可这些人却似乎全是哑巴。他竭力想回忆起他们的谈话以及他们彼此交往时使用的辞句的含意,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回忆起来。他们的嘴巴是张开了,也似乎发出了声音,但后来他们走散了;只见他的脚在移动,此外什么也没有。
一个人如果夜间孤零零地待在一幢屋子里,也会有类似的感觉的。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活了,走动起来,获得了主宰那个人的无限权力。突然,这些东西——柜子、椅子、书桌、沙发——开始审判他。他叫喊起来,东奔西跑,苦苦央告、呼救;而它们,也就是这些柜子、椅子、书桌和沙发,却用只有它们才懂的语言,嘀咕了一阵,立刻吩咐把他绞死。其余的东西,则站在一旁观看。
被判处绞刑后,华西里·卡希林觉得一切都仿佛变成了玩具:禁锢他的牢房,开有一扇小窗的牢门,报时的钟声,精心建筑的堡垒无不如此,特别是那个挎着枪、在走廊里哒哒有声地走来走去的机械木偶,以及那些先在小窗口吓人地瞪他一眼,然后默默地把囚饭递给他的木偶,就更是如此了。他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感觉,倒并不是因为怕死;他甚至巴望着快些死,因为死固然永远是神秘莫测、不可思议的,但较之这个变得野蛮和畸形的世界来,还是比较容易被理智接受的。何况在这个幽灵和木偶的疯狂世界中,死亡已不复存在,失去了原有的伟大而神秘的意义,同样成了某种机械的东西,正因为如此,才显得可怖。他们抓人,押解人,把人吊起来,拉他的脚;然后割断绞索,把尸首装上车子,运到乱坟堆里去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