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24/34页)
果然没有出现这样的事。他的双腿具有自己的意识和生命,照旧在走来走去,支撑着他那打着寒战的湿淋淋的身躯。他的双手也同样具有自己的意识,照旧在徒劳地把老是要敞开胸口的囚衣拉好,以便让打着寒战的湿淋淋的身躯暖和点,他的身体在一个劲地打着寒战,快冻僵了。他那双眼睛仍在看着。这种状态已迹近于宁静了。
然而宁静还是被打破了,极端可怕的时刻来到了:有一帮人走进了牢房。他甚至没有想到,这意味着押赴刑场的时刻到了。他只不过是一看到这些人,就不由得像个孩子似的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再也不啦!再也不啦!”他翕动着僵死的嘴唇,喃喃地说。同时怯生生地退到牢房的一个角落里去,就像小时候父亲举起手来要打他时那样。
“该走啦。”
这帮人说着话,在他周围走动,并递给他一件什么东西。他闭上眼睛,身子晃来晃去,心情沉重地开始收拾,准备上路。看来,这时他的神志清醒过来了。他突然向一名军官讨一支烟抽。那军官彬彬有礼地打开了刻有颓废派图案的银烟盒。
十 墙倒塌了
那个化名维尔涅的人,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他是个对生活和斗争都已感到厌倦了的人。原先,他曾经非常热爱生活,酷爱戏剧和文艺,喜欢种种社交活动。他有极好的记忆力和顽强的意志,精通好几种欧洲语言,能说一口流利的德语、法语和英语。他说德语时,通常带点巴伐利亚口音,但如果有需要,他能像一个土生土长的柏林人一样,讲一口地道的柏林话。他讲究穿戴,总是风度翩翩。在他的同志中间,他是唯一可以出入上流社会的交际场而用不着担心被人识破的人。
但是同志们没有发觉,在他的心灵深处,早就滋生了对人的蔑视,滋生了绝望的情绪和一种沉重的、几乎像死一样的疲劳感。就气质而言,维尔涅与其说是个诗人,不如说是个数学家。他至今不知道什么是灵感,什么是入迷状态,相反,他却常常觉得自己是个一心要在人们的血泊中求证方圆问题的狂人。他日日夜夜与之斗争的敌人,并不能博得他的敬意,因为那是由愚蠢、叛卖、谎言、肮脏的口涎和无耻的欺骗编织成的密网。最终使他彻底丧失生活愿望的,是他根据组织决定去除掉一个奸细那件事。他心安理得地打死了那个奸细;但是,当他看到死者那副虚伪的、但此刻却变得宁静的脸,觉得这毕竟是人的脸,不由得起了怜悯之心,于是突然从此不再尊敬自己和自己的事业了。倒也不是说感到悔恨,只不过突然不再看重自己,觉得自己是个无足轻重的、没有用处的、无聊的局外人。但他是意志坚强、严守信义的,所以没有脱离组织,表面上还是同过去一样,只是一双眼睛变得冷冰冰的,总是露出一种可怕的神情。对别人,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还有一个难得的特点:就像有些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头痛一样,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别人害怕,他并不加以指责,也不表示什么特别的同情,就像对待那种他本人一次也没有患过的相当流行的传染病。他可怜自己的同志,特别是华西里·卡希林,但这种怜悯是冷冰冰的,并不能动真情。像这种怜悯连法官中的某些人大概也会有的。
维尔涅懂得绞刑不单单是死,还包含某种别的意义。但不管怎么,他还是决定像对待与己无关的事情那样,泰然处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而且也不会发生那样。他只能以此来表示自己对死刑的最大蔑视,并最终保持自己不可剥夺的精神自由。在法庭上,他考虑的既不是死也不是生,而是专心致志地、聚精会神地、镇静地下着一盘极端复杂的棋。这一点,大概连十分了解他那种冷静、无畏和傲慢性格的同志们都不会相信。维尔涅是个高超的棋手。从入狱的头一天起,他就开始下这盘棋了,以后一直没有停过。连判处他绞刑也没有使他在想象的棋盘上失去一个子。
虽然明摆着维尔涅是下不完这盘棋了,可他还是在继续走下去。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天清晨,一觉醒过来,头一件事就是修正昨天那步不怎么巧妙的走法。他把一双手夹在两个膝盖中间,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然后站立起来,边踱步边想。他的步态也很特别:上半身稍稍前倾,可鞋后跟却重重地、响亮地踩着地,以至于在又干又硬的地上留下了一个个清清楚楚的脚印。他用口哨轻轻地一口气吹了一曲旋律简单的意大利抒情歌曲——这有助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