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31/34页)
大家都一动不动地坐着,谁也没有搭理谢尔盖的话。只有茨冈诺克仍在一口接一口地啐着甜津津的唾沫,一边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珠,观察车厢里的动静,打量着窗子、车门以及士兵。
“好冷啊。”谢尔盖翕动着麻木了的嘴唇说。他的嘴仿佛真的冻僵了,所以“好冷啊”三个字讲得都走了音。
这下丹尼娅·柯伐尔楚克忙开了。
“给你头巾,围在脖子上。这头巾很暖和。”
“脖子?”谢尔盖出乎意料地问,被自己的这句问话吓坏了。
但是因为大家都在想着这件事,所以谁也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就好像谁也没有说过什么,或者就像大家同时说出了“脖子”这个词。
“没关系,谢廖沙。围上吧,围上吧,围上就会暖和些,”维尔涅劝他说,随后转过头来亲切地问扬松道:
“亲爱的,你不觉得冷吗?”
“维尔涅,他也许想抽烟。同志,你是不是想抽烟?”莫霞问,“我们有烟。”
“想!”
“谢廖沙,给他一支烟。”维尔涅高兴地说。
但谢尔盖早已把烟递了过去。于是,大家深情地看着扬松怎么用手指头夹住烟,怎样划着一根火柴,他的嘴巴里怎样吐出一圈圈青烟。
“啊,谢谢,”扬松说,“太好啦。”
“多么奇怪!”谢尔盖说。
“奇怪什么?”维尔涅转过身来问道,“什么东西奇怪?”
“这烟卷呗。”
谢尔盖的两根普普通通的充满生机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烟卷,一支普普通通的烟卷,他脸色苍白,带着惊奇甚至恐惧的神情看着这支烟。所有的眼睛也都聚集在这支细小的烟卷上。烟卷的一端冒出像一条小丝带似的青烟,被呼出的气息吹往一边,黑黑的烟灰越积越多。烟卷灭了。
“烟灭了。”丹尼娅说。
“是的,灭了。”
“去他的吧!”维尔涅皱起眉头说,同时不安地望着扬松,那人夹着烟卷的手像死人的手似的,耷拉了下来。这时茨冈诺克陡地转过身来,紧紧凑到维尔涅面前,睁大着眼睛,压低声音说道:
“老爷,要是我们把这些押解的士兵……你看怎么样?试试看?”
“没意思,”维尔涅同样压低声音回答道,“多此一举,还是就这样喝干这杯苦酒吧。”。
“那为什么?干起架来,死得不也开心些吗?我揍他,他揍我,不知不觉间就了啦。就好像不是去死一样。”
“不,没意思。”维尔涅说罢,又回过头来问扬松,“亲爱的,你干吗不抽烟了?”
扬松那张皮肉松弛的脸突然露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好像有人突然拉了一下牵动他脸上皱纹的那根线,所有的皱纹都抽搐起来。扬松好像在梦中那样呜呜哭泣着。但是没有眼泪,只是用假嗓子干号着:
“我不要抽烟。呜——呜!呜——呜!呜——呜!不该把我绞死。呜——呜,呜——呜!”
大家都围着他忙活起来。丹尼娅·柯伐尔楚克失声痛哭。她抚摸着他的衣袖,把他头上脱了毛的帽耳拉拉好。
“我的亲人呀!亲爱的,你别哭,我的亲人呀!我的苦命的人儿呀!”
莫霞把目光移到一旁。茨冈诺克捕捉到了她的目光,难过得咬了咬牙。
“这位大人也怪!明明在喝滚烫的茶,肚子里边却冰冷的。”他说道,还短促地笑了一下。但他自己的脸却变得像一块生铁,又蓝又黑,嘴里两排黄板牙碰得咯咯直响。
小火车猛地一震,明显地放慢了速度。除扬松和华西里·卡希林外,所有的人都霍地站了起来,但随即坐了下去。
“到站啰!”谢尔盖说。
呼吸突然变得困难了,似乎车厢里的空气一下子都跑光了。心脏在迅速膨胀,撑满了胸腔,通到了喉头,一边疯狂地跳动,一边惊恐地用充满鲜血的嗓子大叫大喊。眼睛都在盯着抖动的地板,而耳朵则在听着车轮的滚动声。车轮越滚越慢,滑行了一阵,又滚动了几圈,终于突然刹住了。
列车停下了。
于是梦境开始了。倒并不是觉得非常害怕,而是处于一种幻觉丛生、失去记忆的状态,一切都有点陌生:做梦的人本身已退居一旁,只有他那没有肉身的幻影在走动,没有声音的嗓子在说话,没有痛感的知觉在痛苦。他们像做梦一般走出车厢,两人一排,早春森林里特别清新的空气扑鼻而来。扬松像做梦一般笨拙而无力地反抗了一阵,终于被默默地拖出了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