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29/34页)
“瞧,到了!”当马车稍稍蹦了一下,停顿下来时,维尔涅好奇而快活地说道。但扬松就不那么干脆了:他一声不吭,样子好像很倦怠,赖在里边不肯下车。他抓住扶手不放,宪兵把他软弱无力的手指掰开,把手从扶手上拉下来;他又去抓住车角、车门和高高的车轱辘,但宪兵略一用劲,他的手就松开了。他那样子甚至不像是在抓东西,而是瞌睡得能够靠到什么东西上就默默地靠上去。所以宪兵不用费什么劲,轻轻一拉,他就把手松开了。他终于站了起来。
屋顶上没有旗子。由于是夜里,火车站上黑暗、空旷,没有一点生气。各次客车都已经开出了,而默默地停在轨道上等待他们这些乘客的专列,是既不需要明亮的灯光,也用不着费事奔忙的。维尔涅突然感到无聊。不是恐惧,不是悲愁,而是无聊——一种巨大的、持久的、令人窒息的无聊,让他真想远远地走开,找个什么地方去躺下来,紧紧地闭上眼睛。维尔涅伸着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伸过懒腰后,他又很快地接连打了几个呵欠。
“但愿快点吧!”维尔涅倦怠地说。
扬松一句话也不说,身子蜷缩成一团。
当犯人在没有一个闲人的、被士兵封锁了的月台上朝灯光暗淡的车厢走去时,维尔涅走到了谢尔盖·戈洛文的身边。谢尔盖举起一只手指指一个地方,说了一句话;维尔涅只听清了“风灯”这个词,后面的话由于他打了个长长的疲倦的呵欠,一点也听不清。
“你说什么?”维尔涅问他时,同样也打着呵欠。
“风灯。灯火把灯罩都熏黑了。”谢尔盖说。
维尔涅侧过身子抬头看了看:果然,灯罩里烟炱很多,最上边的玻璃已经全黑了。
“是啊,熏黑了。”
突然他想:“事到如今,这灯熏黑不熏黑,同我有什么相干……”显然,谢尔盖也在这么想,所以他很快地朝维尔涅看了一眼,就转过身去了。这么一来,两人倒不再打呵欠了。
所有的人都是自己走上车的,只有扬松得别人搀着他。他一走进月台,怎么也提不起脚来,两个脚掌好像给粘在月台上了;于是两个宪兵托起他的两只胳膊,拖着他走,他的两条腿蜷曲着,一双脚像个醉汉那样在地上拖着,靴尖擦得月台上的木板吱吱发响。到了车厢门口,宪兵们好不容易才默默地把他推进去。
华西里·卡希林也是自己走上车的。他迷迷糊糊地模仿着同志们的动作,他们怎样他也怎样。可是在跨进车门,登上通过台时,他的脚滑了一下,一个宪兵连忙抓住他的胳膊,扶住他。华西里全身剧烈地抖了一下,急忙缩回胳膊,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啊唷!”
“华西亚,你怎么啦?”维尔涅马上跑到他身边。
华西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哆嗦。那个宪兵尴尬地、甚至有点伤心地辩解说:
“我本想扶他一把,可他却……”
“我们走吧,华西亚,我来扶你,”维尔涅说着,就去搀他的手臂。但华西里把他也推开了,并且更响地尖叫了一声:
“啊唷!”
“华西亚,是我,是维尔涅。”
“我知道。你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说罢,他就哆哆嗦嗦地自己走进车厢,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维尔涅向莫霞俯下身子,用目光指着华西里,悄悄地问她:
“他怎么啦?”
“不好,”莫霞也一样悄悄地回答说,“他已经死了。告诉我,维尔涅,难道真的有死亡吗?”
“不知道,莫霞。但我想是没有的。”维尔涅严肃地沉思着回答道。
“我也这样认为。可是他呢?刚才和他坐在一辆马车上,可把我折腾苦了。我好像同一具死尸在一块儿。”
“我不知道,莫霞。对有些人来说,死亡可能是有的。不过只是暂时有,以后就不会有了。拿我来说吧,就有过死亡,可现在已经没有了。”
莫霞稍稍有些苍白的脸上蓦地泛起了红晕。
“你有过,维尔涅?你有过?”
“有过的。现在没有了。就跟你一样。”
车厢门口传来一阵喧闹声。原来是米什卡·茨冈诺克大声喘着气,啐着唾沫,鞋后跟蹬得地板咚咚作响地走了进来。他朝四周扫了一眼,就傲然站停了下来。
“宪兵,这儿没有空位置了!”他对那个气呼呼地看着他的、疲倦的宪兵嚷嚷说,“你得给我找个舒舒坦坦的空位子,不然我就不走,你把我吊死在这风灯杆上得啦。还说让我坐马车,狗娘养的,那能叫马车吗?鬼知道是什么玩意儿,还算是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