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与瓦格纳(第12/28页)

她怎么会让他动了大半天的脑筋,不得不观察她,研究她,害怕她,生她的气,而他连是不是喜欢她还不知道?

也许她就是他追逐的目标与命运?一种神秘的力量像把他引到南方来一样也把他引到她身边?是一种与之俱来的本能,一条命运线,一种与生命共存却没意识到的欲望?与她相遇是前生注定?命该如此?

他费力倾听着七嘴八舌的闲谈,听到她聊天的只言片语。他听见她对一个英俊,敏捷,穿戴雅致,一头卷曲黑发,一张光洁面庞的小伙子说:“我还想再好好赌一次,不在这儿赌,不赌夹心巧克力糖了,我要到那边卡斯蒂廖内或蒙特卡洛去赌。”尔后又回答他说道:“不,您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也许令人讨厌,也许不明智,但很刺激。”

现在他知道一点关于她的事儿了。悄悄走近她并偷听她的谈话使他非常开心。通过一扇透亮的小窗,他,这个外乡人,极为留心地可以从外面窥视一下她的灵魂。她有欲望。寻求令人心动,充满危险的事情,寻求能使人迷失自己的东西,这种渴望折磨着她。知道这一点他很高兴。卡斯蒂廖内是怎么回事?今天他不是已经听别人说起过这个地方吗?何时?何地?

无所谓,他现在不能思考问题了。但他目前如在这些异常的日子里一样又有了一种感触,他所做,所闻,所见,所想的一切都有关系,都有必要,有个向导在引导他,一连串长期以来聚积的久远的起因结出了果实。好吧,让它们结果吧。这样很好。

一阵快感又袭上他心头,是心静魂安的感觉,这对知道什么是害怕与恐惧的人来说简直令人心醉。他想起幼年时的一句话。他们,那些同学,彼此谈到走钢丝的人怎么能做到这样有把握,在钢丝上毫不畏惧地行走。一个同学说道:“如果你在家里地板上画条粉笔线,准确地在这线上向前走和在很细的钢丝上走同样难。然而人们却走得坦然,因为这中间不存在危险。如果你想象着钢丝只不过是一条粉笔线,两旁的空气是地板,那么你就可以在任何一根钢丝上走得很稳了。”他想起了这句话。说得多好啊!在他这儿是不是也许反过来了?他不是把地当作钢丝连在平地上也都不能安然有把握地走吗?

想起这些欣慰的事儿他由衷地高兴,它们在他心里蕴含着并时时显露出来。人把一切重要的东西都藏于心,没人能从外面帮助他。别和自己作对,要和自己在爱与信任中生活,这样就可以无所不能了。这样人不仅能走钢丝,而且还能飞翔。

他坐在桌旁,手撑着头,投入地沉思默想,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在内心灵魂的松软滑湿的小径上悬浮在这种感觉中,像猎人与探路者一样搜寻着。此刻黄发女人往这边瞧了瞧注视着他。眼光滞留的时间不长,但在他脸上读得很仔细,当他察觉到这一目光并与她相对而视时,感到一点类似敬重,类似关注,也类似贴近的东西。这次她的目光没伤他的心,没对他不公。这次,他想,她看的是他,是他这个人,不是他的衣服和举止,他的发型和手,而是他身上真实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神秘莫测的东西,是唯一的、神祇的东西,是命运。

他暗自请她原谅今天想了她尖刻可恨的一面。不,没什么可原谅的。他想她坏的愚蠢的一面,感到她不好的一面,这其实是对他自己的敲打,不是针对她的。不,这样很好。

音乐再次遽然响起,他吓了一大跳。乐队奏起了舞曲。可舞台上仍空无一人,昏暗一片,客人们的眼光不瞧舞台而是投向桌子中间空出来的一块方地上。他猜可能要跳舞了。

他抬头一看,瞧见邻桌的黄发女人和年轻的、胡须全无、穿着讲究的年轻人立起身来。他发现自己对这个年轻人也有股抵触情绪,极不情愿地承认小伙儿穿戴雅致,举止非常讨人喜欢,头发和容颜漂亮,他不禁暗笑自己。小伙子把手递给她,领她到舞池中,第二对舞伴上来了,现在两对舞伴高雅、稳健、优美地跳起了探戈。他对此懂得不多,但他马上看出特莱希娜跳得非常好,看到她做的都是她懂并且精通的事儿,是她自身存在并会自然流露出的事儿。鬈发浓黑的小伙子跳得也好,他们很匹配。他们的舞蹈向观众讲述着宜人,明快,简朴与开心的事情。他们的手相互轻轻地温存地搭着,膝盖,胳膊,双脚和躯体乐不可支地顺从地做着各自柔婉的动作。他们的舞蹈表达了幸福与喜悦,美好与气派,优雅的生活方式与生活艺术;也表达了爱情与情欲,但不是狂放与炽热的,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天真与妩媚的爱。他们为富人和疗养客人表演了美的东西,这种美的东西就在这些人的生活里,但他们自己不能表达出来,没有别人的相助甚至都感觉不到。这些领取报酬、受过培训的舞蹈家是上流社会的一种替代。他们自己跳不了这么好这么轻盈,不能真正享受生活中惬意的游戏,于是就让这些舞蹈家为他们尽全力表演舞蹈,但也不仅仅如此。他们不仅让演员们表演了生活的轻松与畅快的骄纵,而且舞蹈也使人想起情感与感官的天然本性与无邪。他们的生活在疯狂的工作,放纵的享受与被迫接受的疗养处罚之间摆荡,现在他们从忙碌的劳累过度的,或者也可以说慵懒与饮食过度的生活中走了出来,笑吟吟地,痴呆地,暗暗激动地看着这些漂亮轻灵的年轻人跳舞,仿佛看到了明媚的生命春天,看到了遥远的天堂,这个天堂人们已经失去,只在节假日里给孩子讲述它,自己几乎不相信它了,但夜晚却带着燃烧的欲望梦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