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与瓦格纳(第13/28页)
现在黄发女人的脸部在跳舞过程中有了变化,弗里德里希·克莱因如痴如醉地看着这一变化。如清晨的天空中升起的粉红朝霞,渐渐地毫无察觉地她那严肃冷漠的脸上恍然绽出了笑容,慢慢增多,渐渐变暖。她笔直地目视前方,像苏醒过来似的嫣然一笑,仿佛她,这个冷面人,直到现在才被舞蹈暖和过来,有了生命。男舞蹈演员也笑了,第二对舞伴也笑了,四张笑脸美丽至极,尽管看上去像戴了面具,表情木然,但特莱希娜的脸最为漂亮最为神秘,没人能像她这样笑,像她这样不为外界所动,在快乐感中,内心活泼热情起来,他看见她的笑容后被深深打动了,一种如发现一个秘密宝藏的感觉攫住了他。
“她的头发多漂亮啊!”他听见附近有人小声叫着。他想起自己还曾骂过并怀疑过这一头极美的金黄色的头发呢。
探戈结束了,克莱因看见特莱希娜在舞伴旁边站了一会儿,她的舞伴抓着她的左手仍举到肩膀高度,他看着她脸上的魅力还放着余光,之后渐渐消失。响起了不大的掌声,当他们迈着飘飘然的脚步回到桌旁时大家都望着他俩。
短暂休息后开始了下一个舞蹈,只有一对跳,这就是特莱希娜和她英俊的舞伴。这是一个充满想象的自由舞,一个复杂的小创作,几近哑剧,每个舞蹈演员各跳各的,只是在几次闪亮的高潮和急速的快步终舞时才成双人舞。
在这个舞蹈中,特莱希娜眼睛流露出幸福感,她如此放达,如此动情地飘忽而过,轻健的肢体快乐地紧随音乐的召唤,以至大厅里阒然无声,大家都投入地瞧着她。舞蹈以一个快速旋转结束,男女舞蹈家仅碰碰手指和脚尖,身子尽量向后倾,狂放如醉地旋转着。
看到这个舞,每个人都感到两个舞蹈家以他们的舞姿,舞步,或分或合,或不断甩身或再度找回平衡来表现一种人人皆知,人人深深企盼的感受,但只有几个幸福的人如此简单,如此强烈,如此毫无掩饰地体验着这种感受:健康人对自身的喜悦,这种喜悦升华为对他人的爱,对自己的天性虔诚地喜爱,深信不疑地置身于心愿,梦想与欢娱中。许多人的生活与欲望之间有诸多矛盾与争斗,他们的生活不是舞蹈,而只是在负重下艰难地喘息,而这种负担最终还是他们自己背上的,有那么片刻间他们对这样的生活感到了令人深思的悲哀。
弗里德里希·克莱因边看舞蹈边回顾他生命走过的许多岁月,仿佛穿过一个幽暗的隧道,隧道那边已失去的东西,诸如青年时代,强烈质朴的感情,虔诚地准备追求幸福等朝气蓬勃金光四射地沐浴在太阳与风中,这一切又奇迹般地临近,仅有一步之遥,被魔力拉了过来加以显映。
跳舞时出自内心的笑容仍挂在脸上,现在特莱希娜从他身边走过。他浑身流过一股喜悦与心醉神迷般的一往情深。仿佛他喊了她似的,她突然热诚地望着他,还没醒过神来,心魂还充满着幸福感,甜甜的微笑还挂在嘴唇上。他也冲着她,这个穿过许多流逝了的岁月黑井才来到其身边的幸福之光笑了笑。
这时他站了起来,就像一个老朋友似的一言不发地向她伸出手。女舞蹈家握住他的手,紧握了片刻,脚不停地又朝前走。他跟随着她。在艺术家们的桌子旁有人给他让了座,现在他坐在特莱希娜身边,看见她脖子亮丽的肌肤上那串长长的绿宝石明灿灿的。
他没参与聊天,因能听懂的极少。他看见特莱希娜脑后处花园耀眼的路灯下,映现出那些鲜花盛开的玫瑰茎秆,是个晦暗的饱满的球形体,有的地方萤火虫飞舞而过。他的思想停止了,没任何事情可想。玫瑰球在晚风中轻轻荡漾。特莱希娜坐在他身边,她耳朵上挂着的绿宝石一闪一闪的。世界正常。
现在特莱希娜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咱们俩谈一谈。别在这里。现在我想起来在公园见过您。我明天去那,在同一个时间。现在我很累得马上睡觉。您最好先走,否则我的同事们会向您借钱的。”
一个侍应生走了过来,她叫住他说:
“欧根尼奥,这位先生要结账。”
他付了钱,跟她握了握手,脱帽道别后离去了,朝着湖的方向走,不知道去哪儿。现在回到旅馆房间躺下是不可能的。他沿着湖滨大道继续走着,走出小城市郊,一直来到湖边没有了长椅与绿化带的地方为止。他坐到岸边一堵墙上自己哼着歌,没个调儿,是早已忘得无影无踪的青年时代的歌曲片断。他一直坐到感到冷了,陡峭的山峦呈现出带敌意的陌生感。于是他往回走,帽子拿在手里。
一个睡眼惺忪的夜班守门人给他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