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与瓦格纳(第16/28页)
但他不是因绝望跑掉的,而只是因为有一种无法忍受的紧张与充盈。旋踵间他觉得再多说一句话,再多听一句话都不可能了,他非得自己呆着,有必要非得自己呆着,思考一番,聆听一番,听听自己的声音。与特莱希娜全部的谈话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和意外,他的话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恍惚一种令人窒息的迫切感袭了上来,非要将他的经历和想法告诉他人,组成句子,一吐为快,对着自己喊出来。他对听见自言自语说的每句话都吃惊不已,但越来越感到所说的事情越说越不那么简单,越说越不对劲儿了;感到他想把无法理喻的东西解释一番是徒然的,所以一下子无法忍受,不得不拔腿走掉。
可现在,当他试着回想刚才那一刻钟时,觉得这个经历令人高兴与感激。这是一个进步,一个解脱,一种肯定。
他整个习以为常的世界成问题了,这种疑惑使他疲惫不堪,备受煎熬。他已经经历了这样的奇迹:一切知觉与意义在我们身上消失之际就是生活变得最有意义之时。可总是有讨厌的疑惑困扰着他:这样的经历是否真的重要,是否它不只是在疲惫的与病态的情感表面偶然泛起了微涟,说到底不只是一种情绪,一种细微的心情波动。现在,昨晚和今天,他看到他的经历是真实的。这个经历从他内心放射出来并改变了他,把另外一个人拉到他身边。他的孤寂打破了,他又有了爱,有了他乐意为之效劳,乐意给其快乐的人了,他又能微笑,又能笑了!
情感的波澜穿他而过逝去了,如痛如喜,他因这种感觉而浑身一颤,生命仿佛像一股激浪在他胸中轰鸣,一切不可思议。他倏地睁开眼睛看到街道旁的树木,湖水银色的浪花,一条奔跑的狗,骑车人,一切都是那么奇特,宛如童话世界,几乎过于美了,一切就像从上帝玩具盒里刚拿出来似的簇然一新,一切都为他而存在,为弗里德里希·克莱因,而他本人的存在只为感受这般奇迹,疼痛与喜悦的河流通过自己急速流淌着。到处都有美,连路边每个垃圾堆,到处都有深深的苦难,到处都有上帝。是的,这是上帝,很久很久以前,还在他是孩子时,每当想到“上帝”和“无处不在”时,就已感到了上帝的存在并全心去寻找。心啊,别因充盈而迸裂!
从他的生活中所有被遗忘的深井里再次向他喷射出自由浮移的回忆,有无数个:回想起谈话,订婚的那段时间;回想他孩提时穿的衣服,大学生时代假期中的清晨。这些回忆转着圈地总是围绕几个固定的中心点排列:围绕一个女人的身影,围绕着他妈妈,围绕着凶手瓦格纳,围绕着特莱希娜。他想起古典作家作品中的片断,做学生时曾经打动过他的拉丁谚语和民歌中质朴伤感的歌词。他父亲的影子立在他身后,他再次经历了岳母的过世。一切耳闻目睹的,通过人与书了解的,带着欢乐与苦难进入他心田,沉淀在心中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宛然在目,所有的回忆一齐被勾起,被搅得乱纷纷,没个秩序,但涵义丰富,一切都重要,一切都意义重大,一切都没丢失。
回忆的潮涌变成了煎熬,这种煎熬与最大的快乐无异。他的心跳得快了,热泪潸潸。他明白自己几近疯狂,但也知道不会发疯,他用回顾往昔,眺望湖面与天空时同样的惊异与迷醉望着这片新的疯狂的灵魂之地,这里的一切也是充满着魅力,和谐悦耳,意义重大。他明白了为什么高尚民族的信仰中疯癫被认为是神圣的。他明白了一切,一切都对他诉说,一切都向他吐露。对此没有语言能表达,想用语言来想象或理解任何事情都是谬误,令人失望的!人只需敞开心扉,只需乐意接受,那么每个事物,整个世界就能乘着一列无尽头的火车如驶进挪亚方舟般地驶进一个人的心田,于是人就拥有了这个世界,理解了它并和它溶为一体。
一种悲伤抓住了他。哎,如果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都体会到这一点该有多好!人是怎样浑浑噩噩地活,怎样浑浑噩噩地作孽,怎样盲目地极度地受着折磨!他昨天不是还生特莱希娜的气吗?他昨天不是还恨他的妻子,指责她,想把他生活中所遭受的一切苦难的责任推给她吗?多么可悲,多么愚蠢,多么令人失望!一旦人从内心看,一旦人在每个事物背后都看见站着一个人,他,上帝,那么一切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这么美好,这么富有意义。
路在此转了个弯,通往新的想象园和幻景林。如果他将今天的感受转向未来,就有几百个幸福的梦幻迸发出火花来,为他为所有人。对逝去的沉闷,堕落的生活他不应抱怨,谴责或矫正,而是要更新,朝对立面转变,让它充满意义、欢乐、善良和爱情。他体验到的恩惠要反射过来,继续施恩。他想起了圣经中的格言,还有他知道的有关受恩惠的虔诚者和圣人的所有故事。总是这样开始的,在所有人那里。他们像他一样走的是同一条艰辛黑暗的路,诚惶诚恐,充满恐惧,直到转折与醒悟那一刻到来。“在这世界上你们将体验恐惧,”耶稣对他的信徒们说。但谁能战胜恐惧,谁就不再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是来到上帝身边,永生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