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与瓦格纳(第18/28页)
克莱因请老奶奶给他们三个人煮咖啡。女人们眼睛一亮,老太太马上把干柴放到壁炉里,树枝断裂时沙沙作响,纸和火苗劈里啪啦。在赫然燃烧起来的火光映照下他看见了老板娘照亮的脸愁容满面但很平静。她望着火,偶尔笑笑,突然站了起来,慢腾腾走到水龙头边去洗手。
接着他们三人都坐到厨房餐桌旁,喝着不加奶的热咖啡,还有一种陈杜松子甜酒。女人们活跃起来了,她们聊着,问着,笑克莱因说话费劲又错误百出。他觉得好像自己在这儿已经呆了许久。这些日子里一切事情都有了着落,令人诧异!整个时期和生活阶段在一个下午就有了空间,每个小时仿佛都沉重地载着生命的重负。刹那间他心里闪电般地划过一阵恐惧,劳累及生命力的损耗可能会突然成百倍地向他袭来并吸干他的骨髓,就像太阳舔干岩石上的一滴水。在这瞬息而过,然而又不时反复到来的时刻,在这个陌生的闪电里他看见了自己活着,感觉到并看见了自己的头颅,看见里面一个极为复杂的,精密昂贵的仪器加速振动着,因超千百倍的工作负荷而颤动,就像玻璃后面一个极敏感的钟表装置,一粒灰尘足以干扰它正常工作。
两个女人告诉他老板把钱投到没把握的买卖上去了,经常不在家,有的时候还和别的女人有暧昧关系。孩子们没在跟前。当克莱因费力寻找意大利词汇进行简单的提问或给予解答时,玻璃后精密的钟表装置略带狂热地继续不停地工作,马上清算并测试度过的每个时光。
他很快站起来想去睡觉,和两个女人,年老的和年轻的握了握手,年轻的紧紧盯着他,而老奶奶正强忍着呵欠。尔后他摸索着上了黑咕隆咚的石板楼梯,登上极高的大台阶后进了屋。他看见一个陶罐里已准备好了水,洗了把脸,找了一会儿香皂、拖鞋、睡衣,可是都没找到。他手支在花岗石窗沿上,在窗下站了一刻钟,然后把衣服全部脱光躺到硬床板上,床上粗糙的平纹布卧具令他迷恋,掀起一股美好的淳朴的想象狂澜。永远这样生活,住在一间四面是石板墙的屋子里,没有诸如壁纸、装饰、家具等可笑的什物,没有任何多余的、非常原始的设备,这不是唯一恰当的生活方式吗?有个安身之处避雨,有条简单的被子防寒,有点面包、酒或牛奶充饥,清晨随着太阳醒,晚上随着黄昏睡,人还需要更多的东西吗?
可他刚把灯关上,房子、小屋、村庄就被遗忘了。他又站在湖边,与特莱希娜在一起交谈,他只能很费劲地回忆今天的谈话,怀疑他到底对她讲了些什么,整个谈话是否只是一场梦或幻象。黑暗令他舒服,天知道明天他梦醒何处?
门口一阵响动惊醒了他。门把手轻轻转了一下,一缕弱光射进来,在门边还犹豫了一下。他叹为惊奇,但霎时明白了什么,朝灯光望过去,还没回过神来。这时门开了,老板娘一手举着灯站在那儿,赤着脚,轻手轻脚的。她朝他这边看,紧盯不舍,他笑笑,惊异不已,什么也没想把胳膊伸了过去。这时她已经来到他身边,深色的头发散在他旁边的粗布枕头上。
他们一言不发。被她的亲吻燃起了激情,他把她揽了过来。胸脯一下子接触到一个人和她的热气,陌生强壮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奇异般地震撼着他,这股热气对他多么不熟悉,多么陌生,这股热气与耳鬓厮磨对他有多么强烈的新鲜感,他过去是多么孤寂,多么孤独,时间有多长啊!深渊与火海地狱在他和整个世界之间出现了,这时一个陌生人走了过来,带着无声的信任,渴望着安慰,这是一个可怜的被冷落的女人,正像他多年一直是一个被冷落的胆小怕事的人,她紧搂着他的脖子,贪婪地给予着,索取着并从贫瘠的生命中吸吮着一滴快感,如痴如醉然而忸怩地寻找着他的嘴,用可怜柔软的手指摩挲着他的手指,面颊在他的面颊上摩擦。他坐起身望着她苍白的脸庞,亲吻她紧闭的双眼时他想,她以为是在受爱,并不知道她是在施爱,她把她的孤独带给了我,可不知道我的孤独!直到此时他才看清她,而整个晚上坐在她身边吃饭时他视而不见,他看到她有一双细长的手,十指纤纤,有迷人的肩膀,脸上蕴藉着命里注定的恐惧与茫然的儿童般的渴望,懂得施展温柔的妩媚小计与动作,对此并不怎么腼腆。
他也看清他本人在做爱方面仍是个幼童和初学者,对此感到悲哀,长年不冷不热的婚姻已让他心灰意懒,他羞涩但并非没有过错,充满渴望但良心有愧。当他还如饥似渴地亲吻女人的嘴唇与胸脯时,当他还感到她温柔得几近母性的手抚摸他头发时,就已事先预感到心中的失望与压力,他感到糟糕的事又来了:恐惧,一种预感与恐惧钻心地冰冷地流经他的全身,那就是他根本不能爱了,爱带给他的只能是痛苦和恶魔。性欲短暂的浪潮还没消退,灵魂中的忧虑与猜疑就睁开了恶毒的眼睛,对他被动地而不是主动地与人做爱来征服别人感到反感,他有种快要呕吐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