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遗忘的最深处(第28/35页)

她不看我,眼睛藏在太阳镜后。

她在克尔维萨车站下了车,我在月台上跟踪她。她左手提着一个草编的提包,步履疲惫,摇摇晃晃,不再像过去那样矫健。我不知道何因。最近,我常梦见她:她在地中海的一个小渔港上,坐在地上,在阳光下无休止地打毛线,在她的身旁,放着一个茶托,过路人扔进零钱。

她穿过奥古斯特—布朗基林荫大道,走进克尔维萨街。我沿着街的下坡尾随着她,她走进一家杂货铺。她出店时,我才从她的步态猜测她手提的草编提包很沉。

在公园前的小广场上,一家咖啡馆招牌上写着“小米斯卡代”。我从玻璃窗望进,她站在吧台前,草提包放在脚边。我不想上前搭话,也不想再尾随下去,我不想了解她的地址。这么多年后,我怕她再也记不起我来。

今天,秋天的第一个周日,我乘地铁的同一路列车,它凌空触到圣雅克林荫大道的树梢上,树叶探向着铁轨。于是,我顿觉身处于天地之间,脱离了尘世的生活,没有任何东西把我连接。克尔维萨车站的彩画大玻璃窗,使人觉得像在外省的火车站。过一会儿,我将从这个车站的出口出去,似乎从时间的缺口溜出,最后消失得无踪无影。我沿着街道的坡道走下,我可能有机会碰见她,她大概住在这个区的某个地方。

十五年前,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有同样的体验,那也是八月的一个下午,我去布洛涅—彼昂库尔市政厅找一份出生证。我穿过奥特伊门,沿着赛马场和森林旁的大街步行回来。我临时住在特罗卡德洛花园后,靠码头的一家旅馆。我还不知道我最终是留在巴黎或是去布宜诺斯艾利斯,一边继续写那本有关“葡萄牙语诗人和小说家”的书,一边查访阿根廷诗人赫克托·佩德罗·布隆伯格,他的一些诗句令我惊讶不止:

昨晚施奈德被杀害

在一家叫巴拉圭的小酒店里

他的眼睛湛蓝、脸色苍白……

一个艳阳天的傍晚,我坐在一个小公园的凳子上,随后去缪埃特门。这个区无意中勾起我的童年的回忆:我在圣日耳曼—德—普莱乘63路公共汽车,车子也停在缪埃特门,我在布洛涅林园里度过一整天,约在傍晚六点等候这部车。有时,我竭力去追忆较近的事,但白费心机,它们属于以前的生活,我不敢完全肯定我曾经经历过。

我从口袋里拿出出生证,我出生在一九四五年夏天:一天下午,约莫五点时分,我父亲来市政厅在户籍上签名,一种难以辨认的签名。然而,他步行回去,走在夏日荒凉的街道上,在一片寂静中听见自行车发出清脆的铃声。和今天一样的季节,一样的艳阳天的傍晚。

我把出生证放在口袋里。沉浸在一种梦幻之中,我早该从中苏醒过来。我与现在的连线越拉越细。着实遗憾的是我坐在这张凳子上几乎沉浸在一种健忘之中,渐渐失去身份,无法给行人指出自己的住所……幸好我口袋里有这张出生证,就像迷失在巴黎的狗脖链上挂着主人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努力想弄明白我所感到的飘浮。几周来,我没有见过任何人。我打去电话的人度假没有回来。我选择一家离市中心远的旅馆看来是错了。夏初,我只准备住很短的时间,只想租一个小套间或单间公寓。我心里泛起怀疑:难道我真的希望待在巴黎吗?只要还是夏天,我就有一种幻觉:我只是一个游客。但到了秋初,街道、人群、事物又恢复往常的颜色:灰色。我心里在想:我还有没有勇气融化在那种颜色之中?

我大概到达了生命一个阶段的终端。每个阶段长十五年。现在,我在通过一个休止期,然后脱胎换骨。我努力回想起好几个十五年之前的事,也是那个时期,某种东西到达终期。我离开双亲。父亲在咖啡馆的后厅里,或在旅馆的大厅里,或在火车站的餐厅里与我约会。他似乎选择那些人来人往的热闹的地方,要把我甩掉,然后他带他的秘密溜掉。我们都一言不发,面对着面,他不时斜视我一眼。母亲和我讲话,她的嗓门越来越大,我从她那急切地上下扇动的嘴唇,就可以猜出她在说什么,因为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玻璃,它压低了她的声音。

随后,以后的几个十五年:只剩下几张认不出的模糊的面孔,几段模糊的回忆,几处烟灰……我并不感到悲伤,相反有一种宽慰。我将从零开始。在这些绵绵的、阴郁的岁月里,唯一还清晰显现在记忆之中的日子,是我认识雅克丽娜和樊·贝维的那些日日夜夜。为什么是这段岁月,而不是其他呢?可能因为它仍然悬而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