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4/22页)
他很快就有了故事,一个星期写了六篇。他根据《夜困摩天岭》写出三篇,并且认为从中还可以衍生出三四篇。他将电影里的角色改头换面,放在不同的故事里,于是卡格尼和鲍嘉原先塑造的角色变成了两三个不同的人物。所有的故事共享同一个含混的背景,即《牺牲》的背景。而他写着写着,含混的背景渐渐清晰起来,开始出现一些标记:一座带穹顶和角楼的宫殿,嵌有一排排空洞窗户的三层秘书处办公楼,道路边沿刷成白色的似乎什么也不会发生的神秘军营,有庭院和商店的大学,在特定的日子里会有很多人盛装前往的两座古老庙宇,一个市场,屋舍等级鲜明的村落,一位不可信赖的圣人的隐居处,一位雕刻匠,以及城外气味浓重的制革厂及其与世隔绝的工人。令威利惊讶的是,这些他从未经历过的借来的故事,这些他从未见过的人物,比他在学校里小心翼翼、遮遮掩掩写下的寓言更容易让他感觉真实。他开始理解莎士比亚是如何写作的——这正是他们在学院里的论文题目——运用借来的背景和借来的情节,而从来不直接写他自身或周遭的故事。
六篇故事不过四十页。最初的冲动已经消失,他需要鼓励,他想到了罗杰。他写了一封信,罗杰立刻回复了,请他去下华都街的维克托之家餐厅吃午饭。威利提前到了那儿,罗杰也是。罗杰说:“你看见窗上的牌子了吗?Le patron mange içi.‘店主也在这里吃饭。’常有文学界的人来这儿。”罗杰压低声音说:“对面那个人就是V.S.普里切特。”威利没听说过这个名字。那个壮实的中年人慈眉善目,生就一张线条分明、喜感十足的面孔,带着几分心不在焉的幽默神态。罗杰说:“《新政治家》的重要评论就是他写的。”威利在学校图书馆见过这本杂志,也知道有些同学每个星期五早上都会抢这本杂志看。不过威利还没有想过要看这类杂志。对他来说,《新政治家》很神秘,充斥着他无法理解的英国事件和典故。
罗杰说:“我女朋友要来。她叫珀迪塔。她甚至可能成为我的未婚妻。”
威利感到这奇怪的措辞背后有蹊跷。她身材颀长,但不漂亮,不出众,姿态微微有些别扭。她的妆容和琼不同,她用了什么东西使苍白的肤色闪耀着光泽。她摘下白色条纹手套,啪地丢在餐厅的小桌上,那一连串动作显示的时髦派头使得威利开始重新审视她的脸庞。然后威利很快就明白了——根据珀迪塔的眼神和罗杰低下头又转开脸的表现——和他同桌的这两个人,彼此客客气气,对他也彬彬有礼,他们关系并不好,而他被请来吃午饭的原因是他们需要个缓冲区。
谈的主要是食物。也谈到威利。罗杰一如既往彬彬有礼,但有珀迪塔在一旁,他看上去了无生气,目光呆滞,脸色灰败,不再开朗,鼻梁上方显出一道垂直的皱纹。
他和威利一道走出维克托之家餐厅。罗杰说:“我厌倦她了。在她之后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我最终都会厌倦。女人的内心多么贫乏。这就是她们美貌背后的秘密。这是她们的重负。”
威利说:“她想怎么样?”
“她想要我办事。娶她、娶她、娶她。我一看她,就觉得耳边响起这两个字。”
威利说:“我写了点东西。我听取了你的建议。你想看看吗?”
“我们能冒这个险吗?”
“我希望你看看。”
那些故事装在他外套的胸袋里。他掏出来递给罗杰。三天后,罗杰寄来一封友好的信,等他们碰面的时候,罗杰说:“故事很独特。和海明威的完全不同。更像是克莱斯特的。单独一篇可能不会给人多深的印象,但好几篇放在一起就不同了。不祥的氛围整个儿营造出来了。我喜欢这样的背景。是印度又不是印度。你应该写下去。要是你能再写出一百页,我们就得考虑拿出去卖了。”
这时候,故事来得不那么快了,但还是会来,一星期一篇,一星期两篇。每当觉得材料枯竭,电影场景用完了,他就跑去看几部老电影或是外国片。他去汉普斯特德的人人剧院和牛津街的学园电影院。他一周之内在学园电影院看了三遍《高尔基的童年》。他哭了。他把银幕上看到的编织进自己的童年,又写了几个故事。
一天,罗杰说:“我的编辑最近要来伦敦。你知道我每周都给他写一篇通讯稿,介绍图书和戏剧。有时也写写文化名人的逸事。他每周付我十英镑。我猜他是来检查我的。他说想会会我的朋友。我答应为他举办一次伦敦知识分子的晚餐会,你一定要来,威利。这是我第一次在大理石拱门附近的房子里办聚会。我要把你当作文学新星推出去。普鲁斯特的作品里有一个喜欢社交的人物叫斯万。他有时候为了好玩,喜欢把不同的人聚到一起,用他的话来说,制造一捧社交‘花束’。我也想为我的编辑准备一份这样的礼物。到时候会有一个我在西非服兵役时结识的黑人过来。他父亲是西印度群岛人,参加‘回到非洲’运动,搬回西非住了。他叫马库斯,就是发起运动的那个骗子的名字。你会喜欢他的。他很有魅力,温文尔雅。他热衷于跨种族性爱,不知满足。我第一次在西非遇到他的时候,他聊的几乎全是性。我为了应付他,就说非洲女人很有吸引力。他回答说:‘要是你喜欢动物的话。’现在他正在接受外交培训,等他的国家独立了,他就去当外交官。对他来说,伦敦就是天堂。他有两个野心。第一是有一个看上去完全是白种人的孙儿。这个目标已经达成一半了。他和五个白种女人生了五个混血儿。他认为现在他必须时刻盯着他的孩子们,确保他们不会让他失望。他希望自己老了之后能和这个白种孙儿一起去国王路散步。人们会盯着他们看,而那孩子会大声问他:‘他们在看什么,爷爷?’他的第二个野心是成为第一个在顾资银行开账户的黑人。那可是王室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