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9/22页)

理查德的公司位于布鲁斯伯里的一个黑色广场上。在威利眼中,那是一幢普通的伦敦建筑——正面直上直下,黑砖砌就。走上正门台阶,他发现原先看上去矮小的建筑似乎变得高大了。他站在正门前,看见这建筑真是宏伟精致。迈步进去,他看见黑色前墙后面高大明亮的房间一直远远地伸展到走廊尽头。

接待室里负责总机的那个女孩惊慌失措。机器里有个声音正在向她咆哮。威利听出来是理查德的声音。赤裸裸的威胁,把那细胳膊的女孩吓坏了。她大概以为自己在家里,而不是在公共场所,而那声音也许令她想起了父亲的恐吓和狂暴。威利想起了妹妹萨洛姬妮。那女孩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威利,她花了几分钟才平静下来,开口和威利说话。

理查德的办公室在二楼,朝向广场。屋子很高很大,满墙都是书。

理查德领着威利走到高高的窗前,说:“这些房子一百五十年前曾经属于伦敦的富商。这片广场上的某栋房子很有可能就是《名利场》里奥斯本的房子。我们所在的这间屋子可能就是客厅。即便是现在,你看着窗外,仍然能够想象那时候的马车、男仆,以及其他。而今天,有一个场景已经难以想象,也已经被多数人遗忘,那就是萨克雷笔下的伦敦富商,坐在这样一间屋子里,要求他的儿子娶来自西印度圣基茨的黑种女继承人。我在这房子里工作了许多年,但并不曾想过这件事。是你的朋友马库斯提醒了我。那个想在顾资银行开户的人。他对我提起女继承人的时候,听上去就像是开玩笑,但我去查了查。那位女士的财产来自奴隶和甘蔗。那是西印度奴隶种植园的鼎盛时期。想想看。那时候,一位黑种女继承人在伦敦,她会有多抢手。当然,她可能嫁得很好,尽管萨克雷并没有告诉我们。而黑种基因是隐性的,隔了几代,她的孙子就可能是纯粹的英国上层人物了。我们需要一个西非裔的黑人移民来修正我们对于维多利亚经典的解读。”

他们从窗边走开,各自在大书桌两边坐下。理查德坐下来之后,看上去比威利记忆中的样子更加魁伟、笨重和粗鲁。

理查德说:“你也许有一天会让我们读到一部新的《呼啸山庄》。希斯克利夫有一半的印度血统,是从利物浦码头附近捡回来的。不过这些你都知道。”他扬起几页打印纸。“这是你那本书的合同。”

威利掏出钢笔。

理查德说:“你不看一看吗?”

威利糊涂了。他是想看看那份合同,但他觉得不该让理查德知道。想要当着理查德的面把合同从头到尾看一遍,几乎等于质疑理查德的信誉,那很不礼貌,威利做不出来。

理查德说:“这是我们的标准合同。国内销售你得百分之七点五,海外销售是百分之三点五。我们替你处理其他权利。当然,我们假定你希望这样。如果出售版权给美国人,你能获得百分之六十五。如果授权翻译,你将获得百分之六十,如果卖给电影公司,百分之五十,出平装书,百分之四十。现阶段你也许觉得这些权利都无关紧要。但你不应该放弃。难事儿由我们来替你摆平。我们本来就是做这些的。你什么也不用做,就等着收钱吧。”

合同一式两份。他在签第二份的时候,理查德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在他面前。

理查德说:“这是预付版税。五十英镑,都是五英镑的新钞票。你之前可曾一下子挣到过这么多钱?”

威利没有过。他写广播稿最多一次挣了十三基尼,那是为英国广播公司中小学节目写的十五分钟《雾都孤儿》导读。

他下楼来的时候,负责总机的那个女孩已经平静些了。但生活的不幸——困在折磨人的办公室和折磨人的家庭之间——依然写在脸上。威利更加无助和绝望地想起了远在家乡的妹妹萨洛姬妮。

罗杰想看看那份合同。威利很紧张。他觉得很难向罗杰解释自己为什么已经签好了。罗杰看合同的时候非常严肃,完全是律师的样子。最后,他稍稍犹豫了片刻,说:“我想最主要的事是让书出版。他怎么说那本书的?对于这些事情,他向来很聪明。”

威利说:“他根本没提那本书。就谈了几句马库斯和《名利场》。”

四五个星期之后,在理查德位于切尔西区的房子里有个聚会。威利提前到了。他没看见一个熟人,然后和一个矮矮胖胖的年轻人聊上了——此人戴着眼镜,头发凌乱,外套太小,毛衣很脏,外表很符合经典的波希米亚作家形象。他是个心理学家,写过一本书叫《你我心中的野兽》。客厅里就有几本,但没什么人注意。威利和他聊得很投入——两人都在利用对方躲避房间里的冷漠——竟没有看见罗杰走了进来。几乎就在看见罗杰的同时,他也看见了塞拉芬娜。她和理查德在一起,穿着一条花朵图案的粉色裙子,坐姿笔挺优雅,但不像在罗杰家的聚会上那样严肃。威利撇下心理学家,向她走去。她对他随和亲热,有一种和先前不同的神气,很有魅力。可她脑子里全是理查德。他们在谈——闪闪烁烁、断断续续——某个大胆的商业合作计划:先在阿根廷北部的胡胡伊省造纸,然后以比在欧美低廉的价格印平装书。现在可以用甘蔗渣来制造优质纸张。甘蔗渣是甘蔗榨糖后留下的残渣。塞拉芬娜在胡胡伊省拥有大片甘蔗地。甘蔗渣在那儿一文不值;它是废料,而甘蔗不用一年就能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