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8/22页)
诗人和他妻子冷眼旁观,面露鄙夷,似乎并不感到惊奇。彼得目光空洞。塞拉芬娜坐得笔挺,把侧脸对着理查德。马库斯心猿意马,一会儿想起这个,一会儿想起那个,不止一次提起不相干的话题,一听见自己的声音又立刻住口。可威利却听得入了迷。对他来说,编辑的故事闻所未闻。其中并没有多少抓得住的具体细节,然而他一边听一边努力想象编辑居住的小镇,进入编辑的生活。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想起了父亲;接着他开始思索自己。旁边的塞拉芬娜背过身去,僵硬地坐在那儿,不愿意说话,威利则身体前倾,聚精会神地听编辑读校样。
编辑注意到威利感兴趣,声音弱下去了。他开始哽咽起来。有一两次甚至是在啜泣。读到最后一段时,泪水从他脸颊上滑落,他看上去几乎要崩溃了。
……他最深刻的生活在他的心灵之中。但新闻工作的本质就是转瞬即逝,他没有留下任何纪念。爱情,那神圣的幻象,从没有碰触过他。不过他与英语痴缠终生。
他摘下雾气迷蒙的眼镜,左手捏着校样,湿润的眼睛盯着脚前面三四英尺的地方。一片死寂。
马库斯说:“写得真好。”
编辑一动不动,看着地板,任凭泪水滑落,屋里再次静默下来。聚会结束。人们相互道别时,都是轻声低语,仿佛是在病房里。诗人夫妇走了,就好像他们不曾来过。塞拉芬娜站起身,目光掠过理查德,视而不见,带着彼得走了。马库斯低声说:“我来帮你收拾,珀迪塔。”威利心中涌起浓重的忌妒,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但他和马库斯都没有被邀请留下。
罗杰在小房子的门口同他们道别,脸上的愁云已散去。他压低声音,俏皮地说:“他只是说要会会我在伦敦的朋友。我可不知道他想要的原来是听众。”
第二天,威利根据这位编辑的经历写了一篇故事。背景是他写过的那个半真半假的印度小镇,编辑被换成在他写的其他一些故事中出现过的那位圣人。此前,圣人都只表现出外在的一面:懒散,阴险,靠不幸的人生活,蜘蛛一般等在静修处。而现在,圣人却出人意料地展示出他的不幸:被囚禁在自己的生活方式中,渴望逃离静修处,向一个来自远方的将一去不返的过客讲述自己的故事。故事的氛围近似编辑讲述的那个故事。内容则近似他多年来从父亲口中听来的那个故事。
故事在威利笔下铺展开,令他自己都大吃一惊。它使他以全新的方式看待他的家庭、他的生活,又过了几天,他发现了许多可用于一种新类型的故事的素材。那些故事似乎在等着他;他很奇怪自己先前竟没有看见它们;他飞快地写了三四个星期。之后,写作将他引向困境,他无法面对的困境,于是他停了下来。
写作就这样终止了。再没有什么可写的了。来自电影的灵感一段时间之前就枯竭了。当灵感源源不断的时候,写作显得那么轻而易举,他甚至担心别人或许也在这么做:从《夜困摩天岭》、《白热》和《马克西姆·高尔基的童年》中获得故事内容或情节。现在,当灵感枯竭的时候,他奇怪自己是如何写出那些东西的。他一共写了二十六篇。大约有一百八十页,他感到失望,写了这么久,这么多灵感,这么多激情,最终只是这么寥寥几页。
可罗杰却以为这些足够出一本书了,他觉得内容很完整。他说:“后面几篇更内敛,但我喜欢。我喜欢这本书发展和铺陈的方式。它比你以为的更加神秘,更富有感情,威利。非常好。但请不要以为它会让你出名。”
罗杰开始把这本书寄给他认识的出版人。每过两三个星期,它就会被退回来。
罗杰说:“我就怕这样。短篇小说要出版很难,而且印度也算不上好主题。只有那些曾经在印度住过、工作过的人才会读有关印度的东西,而且他们不会对你写的印度感兴趣。男人想看约翰·马斯特斯的《宝云尼车站》和《军号和老虎》,而女人想看鲁茂·戈登的《黑水仙》。我不愿意把它寄给理查德,可是看起来他是唯一一条出路了。”
威利说:“为什么你不愿意寄给理查德?”
“他很浑蛋。他没法儿不浑蛋。他会找到办法让你失望。那就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态度。向来如此。他做坏事几乎就是为了好玩。要是他做你的书,肯定会用他的教条主义思路展现它,利用它来表达某种马克思主义的观点。那会让他的马克思主义名声更响亮,对书却毫无帮助。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于是书到了理查德手里。他接受了。威利在学校收到一封用公司信纸写的信,请他约个时间过去他们那儿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