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7/22页)
塞拉芬娜对威利说:“这个男人想挑起我的兴趣。这种事在哥伦比亚很常见。”
马库斯说:“我看很多人都不知道,十九世纪初始,布宜诺斯艾利斯和乌拉圭有许多黑人。他们消失在了当地人中间。他们繁衍没了。黑人是隐性的。没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理查德和马库斯隔着一屋子的人说话。马库斯说什么,理查德都借题发挥,语出惊人。塞拉芬娜对威利说:“他这种人,一旦和我单独相处就会设法勾引我。真无聊。他以为我是拉美人,容易上钩。”她不说话了。在整个过程中彼得都非常平静。威利无须继续倾听,于是闲闲地环顾房间,目光追随着珀迪塔和她那长长的上半身。他没觉得她有多美,但他记得她将条纹手套丢在维克托之家餐厅桌上的优雅姿态,同时又想起琼在诺丁山的那个房间里脱衣服的样子。珀迪塔察觉到他的目光,深深地回望着他。威利心中涌起难以名状的波纹。
罗杰和珀迪塔开始收拾盘子。马库斯热心地起身帮忙,身手麻利。咖啡和白兰地送了上来。
塞拉芬娜心不在焉地对威利说:“你忌妒吗?”她的思绪已经飘往威利不知道的地方。威利说:“还没有。我只是觉得有欲望。”她说:“听我说。我把彼得带回哥伦比亚,所有的女人都跑来围着他——这个下颌线条硬朗的英国绅士兼学者。一个月之后,他就忘记了我为他做的一切,和别人跑了。可他不了解这个国家,他犯了大错。他被那个女人耍了。她是混血儿,不名一文。一个星期之后他发现了,于是回到我身边,求我原谅。他跪在地板上,把脑袋搁在我腿上,哭得跟个小娃娃似的。我抚摸着他的头发说:‘你当她很有钱,当她是白人?’他说:‘是啊,是啊。’我原谅了他。但也许他应该受到惩罚。你认为呢?”
编辑在清喉咙,一次,两次。他在等着大家安静下来。塞拉芬娜从威利这边转开,也不再看理查德,她挺直身体,将目光投到编辑身上。他正坐在角落里,庞大沉重,身体从腰带上方溢出来,每一个衬衫扣子都绷着。
他说:“我猜在座的没有一位能够理解今晚的聚会对一个外省编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们每一位都给我带来远方世界的一线风景。我来自黑暗蛮荒的北方一个烟雾弥漫的老镇。如今没有多少人想了解我们。但在历史上我们也曾光彩过。我们的工厂的产品被运往世界各地,而我们的产品每到一地,就帮助当地向现代社会迈近一步。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处于世界的中心。可是现在世界已经倾斜,我只有在遇到像在座各位这样的人物时,才能对世界前进的方向有所了解。所以今晚这个场合充满了讽刺意味。你们各位都过着光辉的生活。我读过有关你们中的某些人的报道,而今晚的所见所闻更证实了我读到的一切。我衷心地感谢各位对我这个生活毫无光辉可言的人的善意。但我们这些生活在黑暗角落里的人也有自己的灵魂。我们有自己的雄心,有自己的梦想,而生活却对我们施以残忍的诡计。‘在这被人遗忘的地方也许长眠着曾孕育天国之火的心灵。’我不敢奢望与诗人格雷匹敌,但我已用自己的方式描述了一颗这样的心灵。而现在,在我们分别之前——也许永远不会重逢——希望各位能够允许我奉上拙作。”
编辑从外套内袋里掏出几张叠起的新闻纸,在他制造的一片静默中,谁也不看,郑重地把纸抖开。
他说:“这是报纸的校样。这份东西已经准备了很久。也许会有一两处变动,不恰当的措辞会被改正,但总体来说是预备付印了。我死的那周,它将在我的报纸上刊出。各位会以为那是我的讣告。有的会深深吸气,有的会叹息。但死亡会降临在每个人头上,所以最好早做准备。撰写这篇文字并非出于虚荣。各位都很了解我,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这篇文字是出于悲伤,以及对昔日种种可能性的追悔,现在我邀请各位聆听一个外省人黯然的一生。”他开始读道:
亨利·亚瑟·帕西法尔·萨默斯,在黑暗的一九四〇年十一月成为本报编辑(其死讯详见另页),一八九五年七月十七日出生于一个船舶装配工家庭……
一段接一段,一条校样接一条校样,每条上印着窄窄一栏文字,他的故事渐渐展开:小屋,穷巷,父亲的失业,家人的亡故,十四岁辍学,辗转于各种各样的办公室做小文员,战争,因健康原因被拒入伍;最后,在战争即将结束之际,进入报社工作,在制作部当“校对助理”,其实是女人干的活儿,对着排字工大声读校样。念着念着,他的情绪激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