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宴(第16/21页)

采采自然感觉到了,为了把这惩罚以更大的力度反掷向母亲,她加倍讨好对面的老女人和小傻子。她殷勤地帮着白氏干活儿,忙前忙后。只是在无人处,她便诡异而悲伤地独自微笑起来,如漫天大雪下唯一的夜行人。

白氏对采采的表现很满意,作为奖赏,她还带着采采和阿德一起去喂鲇鱼。这个黄昏,夕阳壮硕如血,洒满了丘壑纵横的吕梁山,连鲇鱼的身上都闪烁着珠玉的光泽。采采一边看她喂鱼,一边问:“你自己都不舍得吃,怎么尽把省下来的吃的都喂了这些鱼啊?”白氏看着这些前呼后拥向她游过来的鱼说:“也不知怎的,我就是可怜它们。自打它们来了这水暖村,就住在粪池里。我这辈子没有出过水暖村,没坐过汽车火车,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的,我就是觉得,要是它们能生活在别处的大池塘里,到处是干净的水,该多享福。”

白氏和儿媳下地干活儿的时候,采采就带着阿德满山乱跑,跑一圈又绕进水暖村的坟地里去了。村里人在这个山头上立着就能看见对面的坟地里飘荡着两个幽灵般的影子,不过没人奇怪,还能有谁?肯定是傻子阿德呗。只是,他现在势力壮大,后面又跟了一个疯女子采采。那女子,真吓人,年纪不大,但见个男人就想往上贴。男人一边咂嘴,一边两眼放光,仿佛刚刚被采采的小乳房贴过。

采采和阿德在坟地里发明了一种游戏。他们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坟坑,这个坟坑不知道为什么被废弃了,就剩下一个荒凉的长方形大坑,刚好能躺进一个人去。阿德先躺了进去,他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忽然睁开眼睛说:“我见到我妈妈了,她就在下面,她离我好近。”他翻身起来开始用两只手在地里乱刨,似乎急于要挖出一个母亲来,因为找不到,他更着急了,两条腿也开始跟着乱刨,他像只豪猪一样四肢拼命地在土里刨动,如沉在了一个很深的梦魇中。渐渐地,梦魇抽身离去了,剩下了阿德的躯体躺在坟坑的底部。他不再动了,静静地睁开了眼睛,看着头顶的天空。他的眼睛像刚被过滤过一般,纯粹、安详,好像把整块蓝天都装进去了。在那一瞬间,傻子阿德看起来像个天上来的圣徒,周身散发着一种静谧的华美,连坐在一边旁观的采采也看得呆住了。

然后,采采把阿德拉上来,自己跳下去,躺在了坑底。躺了一会儿,她突然唤阿德:“阿德,要不你就把我埋在这里吧,我觉得活着真没有什么意思。”阿德呆呆站着看着她,她躺在那里忽然流泪了,“你真的把我埋了吧,我要让她们后悔。我有个亲妈却连你都不如,你妈就是死了她也爱你,可是没有人爱我,连我妈都不爱我。我恨不得能和你换过来。你说,我要是死了,她会不会哭?我活着就是别人一个累赘,所有人都恨不得我能死。可是我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你妈妈也不在下面,阿德,我都是骗你的,人埋到土里就烂掉了,最后烂成了一把骨头。地下没有什么地王,也没有那十层世界。好人不会上天堂,坏人也不会下地狱,人无处可去,死了就只是一把骨头。”

阿德脸色惨白地看着她,怔了片刻,他忽然咆哮着跳了下去,正好砸在她身上。他一边用手拼命挖土,一边号哭:“你骗我!你骗我!我妈妈就在下面,我能看见她的。”他的手指开始往出流血,他还在不顾一切地刨土,要把他母亲刨出来。采采慌忙爬起来,抱住了阿德,他使劲挣脱了她,继续刨。采采害怕了,从后面又一次抱死了他,她气喘吁吁地说:“是我骗你,阿德,你妈妈就在下面。下面有好多好多人正看着我们,我们看不见他们,可他们能看见我们。地下真的有十层世界,每个世界里有一个地王管着他们,所有的人死后都会去那里,所有的人死了都会再次相见的,你一定会见到你妈妈的。”

阿德的疯狂动作终于停住了,他指头流血,开始大声哭泣。她也开始哽咽,便更紧地把他抱在了怀里。他顺从地用头抵住她的下巴,整个人靠在了她的怀里。她抓起了他的一只手,然后,那只手熟练地伸进了她的衣服,放在了她的那只乳房上。他们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地抱在坑底。在他们头顶是一片切下来的四角天空,小心翼翼,蓝如水晶。

深秋到了,整个吕梁山染成了剔透的金色。金色的玉米穗一串一串挂在枣树上、墙头上,窑洞前后金色的葵花垂着大脑袋在秋风中站着。柿子像着了火一样把整棵树都点着了。秋风过处红枣落了一地,叮叮咚咚地砸着人们的头,小孩子雀跃着跑过去抢着捡地上的红枣。没有红的青枣就被放在火里烧,不一会儿空气里就溢满了甜腻的枣香。这和吕梁山里的每一个秋天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这个秋天又有哪个小孩子出生了、哪个老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