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8/34页)
他敲敲门,隔着门说:“我不想打扰你,只是出去散散步。”我不由自主,无意识地走上前去,打开了门——他已经走下楼梯了,我仍问道:“你去看简·邦德吗?”他动作僵硬了,慢慢转过身来朝向我:“不,我是去散步。”
我没说什么,因为我想,在我直截了当问他时,他不可能说谎。我本应该问:“昨晚你见到简·邦德了吗?”此刻我意识到我没有那样问,因为我害怕他作出否定的回答。
我应了几句巧妙而无关紧要的话,便转过身,关上门。我无法思想,甚至没法动弹。我像病倒了一般。我不断地对自己说,得让他走,他必须离开这儿。但我知道我没法叫他搬走,因此我不断地对自己说:那么你就必须努力使自己超脱。
他回来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一直在等他归来的脚步,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了。天色差不多已黑了。他非常友好地大声问候我,并直接进了浴室。(★Ⅻ)我坐在那儿想:这完全不可能:他不可能刚从简·邦德那里回来就去浴室洗去做爱的痕迹,他心里清楚,我一定知道他刚才去了哪里。这不可能。但我又明白这是可能的。我坐着,竭力鼓动自己去问:索尔,你刚和简·邦德睡过觉吗?
他进来的时候我就这样问了。他粗鲁、响亮地大笑着说:“没有,没有的事。”随后他紧盯着我,走过来用双臂搂住我。他这番举动显得很真诚,很热情,我一下子就顺从了。他非常友好地说:“噢,安娜,不管什么事,你总是太敏感了。别自寻烦恼啊。”他轻轻抱了我一下,随后说,“我想你应当尽量理解这一点——我们都是很不平常的人。还有一点:在我来这儿之前,你的生活方式对你没有好处。现在有了我,就一切正常了。”他一边这么说,一边将我放倒在床上,并开始抚慰我,似乎我是个病人似的。事实上我真如病了一般。我的脑中思绪起伏,胃里也翻腾不息。我没法想像,因为这位如此温和多情的人,正是令我致病的家伙。后来他说:“现在给我做饭吧。这对你的健康有好处。上帝保佑你,你是位真正顾家的女人,到时候你真该嫁一位稳重的好丈夫。”随后又郁郁寡欢地说,“上帝也保佑我吧,我似乎老是在谨慎地选择。”我于是给他做了晚饭。
今天一大早,电话铃就响了。我一听,是简·邦德打来的。我叫醒索尔,让他接电话,便走出房间去了浴室,在里面我放水擦洗,弄得声音很响。洗完回来时他已在床上了,蜷曲着身子,半睡半醒的。我盼着他能告诉我简说过或要求些什么,但他根本不提打电话的事。我又很生气。但昨天夜里,自始至终他都十分温柔、亲切,在睡梦中他还像个情人一样对我又亲吻又爱抚,甚至唤着我的名字,因此我知道那温存是冲着我的。我不知道究竟该爱还是恨。早饭后他说他得出去一下。他作了一大堆解释,说他必须去看望一些电影界人士。因为他脸上那种呆板固执的表情,因为他毫无必要的复杂解释,我就知道他是去看简·邦德,这是她打来电话时约好的。他一走我便上楼进了他的房间。屋里的一切都极为干净整洁。随即我开始翻看他的书信文件。记得当时我想,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偷看别人的书信和私人文件,但我对自己的行动毫不吃惊,似乎这是我的权利,因为谁让他对我撒谎呢。我虽又气愤又心烦意乱,但行动却有条不紊。在一个角落里我发现了用橡皮筋扎起的一沓信,是一位美国姑娘写来的。他们曾经相恋,她在信中抱怨他不回信。另有一沓信来自巴黎的一位女孩——又是抱怨他杳无回音。我将信放回原处,没特别留意,只是随手一放便搜寻别的东西。随即发现了成沓的日记。(★ⅩⅣ)记得当时我心里想,这倒是奇怪,他的日记全是按时间顺序写的,不像我的那么散乱。我匆匆翻阅日期较早的一些,不是逐页读,而是获些印象。那是一连串的新地名,不同的工作,和一连串女孩的名字。好像有一根线,串起了不同的地名,不同的女人名,以及一些关于孤独、分隔和离群索居的细节。我坐在他的床上,试图将这两个形象联系起来,一个是我认识的,另一个是这些文字所描述的,一个极为自怜、冷漠、工于心计而又毫无感情的人。想起我读自己的笔记时的感觉,我也认不出自己了。当一个人写自己的时候便会发生很奇怪的情况,那就是一个人直接的自我,与投射的自我不合。结果便是冷漠、无情的评判。没有评判,就没有生命——对了,关键是没有生命。写到这儿,我意识到自己又回到黑色笔记中写维利时的观点了。要是索尔说——在他的日记中,以后期的自我评判前期的自我——我那样对待妇女,我真不如一头猪。或者说:我现在这样对待妇女,并没什么过错。或者说:我只是如实记录发生的事,我并不是在对自己作道德评判——嗯,不管他说什么,这些话都是不得要领的。因为留在他日记中的是生机、活力和惹人喜爱的东西。“维利让他的眼镜满屋子闪亮,并且说……”“索尔,坚定有力地站着,微微咧嘴一笑——咧嘴嘲笑自己作为勾引者的姿态,慢悠悠地说:进来吧宝贝,让我们上床吧,我喜欢你的风格。”我继续读这些记录,起先很为这里体现的冷漠无情而惊骇,而后又通过它们使所认识的索尔栩栩如生。于是我发现自己的心境不停地改变,从起初的气愤,女人的气愤,转变为对于任何活生生的东西感到的愉悦,那种认清一个人的真实面目后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