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3/34页)

我说:“你的意思是,性很重要,但和谁上床则无所谓。”

他将我抱到床上,显得温柔又充满同情。他颇有点自怨自艾地说:“要是我伤了女人的心,我很善于将这破碎的心弥补回去。”

“为什么你非得伤女人的心?”

“我不知道。直到你让我意识到这一点,此前我真的不知道。”

“我希望你能为自己找一个精神病医生。我一直这么说,一直这么说,你会毁了我们两个的。”

我哭了起来,感觉自己像在昨夜的梦中;他紧抓住我的双臂,狂笑着伤害我。而同时他又很温柔体贴。随即我突然明白了,这所有的一切,这恃强凌弱和情意绵绵的交替,全是为着这一刻他可以抚慰我。我立即下了床,因他以施惠人自居,我却加以默认而极为恼怒。我抽起了烟。

他声音低沉地说:“我可以击倒你,但你不会长久屈从。”

“你真幸运,可以一而再地这样做,从中取乐。”

他显得心不在焉,像在远处看自己,若有所思地问:“请告诉我,为什么?”

我冲着他叫嚷起来:“你像所有的美国人一样,在和母亲的关系上有问题。你紧紧依赖我,把我看做是你的母亲,但你又不得不始终欺瞒我,觉得重要的是得把我蒙在鼓里。重要的是既要撒谎,又要让我相信。然后,当我感情受到伤害,你又因为对我——对母亲过于残忍而感到恐惧,于是你不得不安抚我,劝慰我……”我歇斯底里地叫嚷着,“这一切我都厌透了。这种哄小孩的话我都听腻了。这一切平庸乏味,真让人恶心……”我停住了话,朝他看着。他像个挨了打的小孩,满脸委屈。“现在你感到舒服了,因为你惹得我对你大嚷大叫。为什么你不生气?你应该生气——我在骂你,索尔·格林,我把你贬得如此一钱不值,你应该生气才是。你三十三岁的人了,坐在那儿听我说这番乏味而浅易简单的话,应当感到羞愧。”我说完这番话,感到精疲力竭。我像置身于确能嗅知的一层焦虑紧张的壳内,那种气味就像一团神经衰竭的浊雾。

“说下去。”他说。

“这是你能从我这儿得到的最后一点坦诚的说明。”

“过来。”

我只得走过去。他笑着拉我在他身边躺下,然后便开始和我做爱。对这种讨厌的冷冰冰的做爱,我仍配合着。配合这种冷冰冰的做爱并不难,因为它和柔情一样,伤害不了我。但随即我感到自己变得勉强和被动起来。因为我明白了,在想到这一点之前,我已经先感觉到了,这是以前未曾有过的感觉:他不是在与我做爱。我将信将疑地对自己说,他是在和另一个女人做爱。他换了一种嗓音,开始以浓重的美国南方口音,半带着笑声,放肆地说:“嗬,夫人,你确实是个好姘头,是的,这一点无可否认,上哪儿我都会这么说。”以前他的爱抚与此不同,因此,他这时显然不是在抚摸我。他伸手摸着我的臀部说:“我要说,这是呱呱叫的肥壮女人的身段。”我说:“你把我们搞混了,我是那个瘦的。”

他大吃一惊。确实,我看他跟平时像换了个人似的。他翻转身去仰卧着,手捂双眼,稍作喘息,脸色很苍白。随后他开口了,不是用那种南方口音,而是他自己的,那种浪荡子的口气,就像他说“我是个血气方刚、精力充沛的美国男人”时一样:“宝贝,对我你可得随意点儿,不妨当做上等的威士忌。”

“那么,这就是你的特点了。”

他又一惊。他努力想摆脱那种样子,便喘息着,让自己放慢了呼吸,随后像平常一样问:“我出了什么毛病?”

“你是说,我们出了什么毛病。我们两人都疯了。我们陷于疯狂之茧中。”

“你!”这话里充满愠怒,“你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最神志清醒而又残忍的女人。”

“但此时此刻不是。”

我们久久地躺着,谁也没有出声。他温存地抚摩着我的手臂。公寓俯临的街道上,不时有卡车隆隆驶过。在他温柔的轻抚下,我感觉那份紧张正离我而去。所有的疯狂和怨恨都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又一个悠长的天色昏暗的下午,以及一个悠长的漆黑的夜,而在这段时光里,我们与世隔绝了。公寓就像一艘船,漂浮在黑沉沉的海面。它似乎是一只设备齐全,遗世独立的小舟,在海上漂流。我们播放新的唱片,同床共枕,竭尽欢爱。我们两人,如痴如狂的索尔和安娜,就像置身在别的什么地方,在某个地方的另一间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