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4/34页)
(★ⅩⅤⅡ)我们整整一个星期沉浸在幸福中。电话一直没有响起。没人来访。我们厮守在一起。但现在这一切结束了,他心中某个开关关上了,于是我也坐下来开始写作。我发现自己写下了——幸福。这就足够了。他根本用不着说:你就像生产蜜糖一样创造幸福。这一个星期里我压根儿就不想走近桌子,打开这些笔记本。还有什么可说可记的呢。
今天我们起床很晚,我们听唱片,做爱。然后他上楼去了自己的房间。下来的时候他的脸看起来像把斧头,我瞧了他一眼,便知道那个开关关上了。他在屋里大步来回转着,一边说:“我定不下心来,定不下心来。”这话充满了对抗情绪,于是我说:“那你就出去吧。”“要是我出去,你又会指责我和别人睡觉。”“但那是你要我那么说的缘故。”“好吧,那我就出去了。”“走吧。”他站在那儿满含敌意地看着我,我感到自己胃部的肌肉收紧了,焦虑之云像黑沉沉的雾笼上了心头。我看着那幸福的一周渐渐消逝,心里在想:再过一个月简纳特就会回来,现在的安娜到那时将不复存在。要是我知道自己能够和这个无依无靠的落难者一刀两断,为了简纳特我不得不这样做,那么我现在就可以这么干。为什么我不这么干呢?因为我不愿意,这就是原因。某些情绪总得排解,某种模式总得遵循……他感觉我在疏远他,便变得十分焦急,说:“要是我不愿意,为什么非要我走?”“那就别走吧,”我说。“我要出去工作。”他突然说,还皱了皱眉头。他走了出去。几分钟之后他便下楼来,倚在了门上。我一直没动。我坐在地板上等他,因为我知道他会下来。天色渐暗,房间里到处是阴影,天空中晚霞正变幻着色彩。我端坐着,凝望空中布满了霞彩,暮色渐渐降临大街小巷。不知不觉之中我已陷入“游戏”时那种超然入神的状态。我成了这令人可畏的城市的一部分,成了千百万大众中的一员。我端坐在这地板上,同时又置身于城市上空,俯瞰着它。索尔进来后,倚在门框上对我说话,那话中全是指责:“我以前从来不曾这个样子,和一个女人拴得这么紧,甚至出去散散步,都会感到歉疚。”他的口气与我的感觉相去太远了,于是我说:你已整整一个星期待在这屋里没出去,我并没有请求你这么做,这是你自愿的。现在你的心情变了。为什么我的心情也得改变呢?”他小心翼翼地说:“一个星期,时间够长了。”听他说话的语气,我意识到在我说起“一个星期”这几个字之前,他并不知道究竟已度过了多少日子。我很想知道他原以为是几天,但我不敢问他。他皱紧眉头站在那儿,斜眼望着我,还扯着嘴唇,仿佛它们是一件乐器似的。稍停片刻后,他开口了,歪扭的脸上一团狡诈:“但我去看那场电影,这明明是前天的事。”我明白他的意图:他想装做不是一个星期,而是仅仅两天,一则想看看我是否确信是一个星期,二则他很讨厌这样的说法:他居然会整整一星期陪伴某个女人。房间里愈加暗了,他费力地盯住我的脸细看着。天空映进的光线,使他灰色的眼睛闪闪放光,使他长着金发的方脸微微发亮。他看起来像头警觉的颇具威胁的野兽。我说:“你看电影是在一个星期之前。”
他口气冷冷地说:“要是你这么说,我只得相信你。”随即他向我扑过来,紧紧抓住我的肩膀摇晃着:“我就恨你神志这么清醒,我就因为这一点而恨你。你是个心智正常的人。你有什么权利可以那样?我突然明白过来,你什么事都记得住,或许你还记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与你有关的事,你桩桩件件都记住了,这太令人无法忍受了。”他的手指紧抠住我的肩膀,他的脸色因为憎恨而富有生气。
我说:“是的,我确实记得每一件事。”
但我并不洋洋得意。我意识到自己如他所说的,是个记事能力好得出奇的女人,因为我能回忆并目睹过去的每一丝微笑,每一个举动,每一个手势,能耳闻当时用过的词语和解释——我是个穿越时间的女人。但我讨厌这个对于实情一丝不苟的小监护人,讨厌她那种一本正经自命不凡的样子。索尔说:“如果和某个人生活在一起,她知道你上星期说过些什么话,说得出三天前你做了些什么事,这真让人觉得自己像成了囚徒。”他说这话时,我能够体会他那犹如囚徒的心情,因为我也渴望着摆脱那种有秩序的评论性的记忆。我感到自己的本体意识正在淡化。我的胃收紧了,背上开始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