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5/34页)

他说:“过来”——一边走过去,用手指着床。我顺从地跟随着,我不可能拒绝。他说着,那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来啊,来啊!”听起来就像“来呃来呃”。(6)”我意识到他当时好像年轻了好几岁,也许成了二十岁左右。我说不,因为我不要那么狂暴而年轻的男性动物。他一下子满脸凶相,还龇牙咧嘴带几分讥讽的狞笑,同时说:“你在说不。那就对了,宝贝,你应当经常说不,我就喜欢这样。”

他开始抚摩我的脖颈,而我仍说着“不”。我几乎要哭出来了。一看到我流泪,他的声音变得温柔而得意了,像个艺术鉴赏家那样,吻着我的眼泪,一边说着:“来呃,宝贝,来呃。”这番做爱是冷冰冰的,一番充满恶意的举动,实在令人憎恶。上个星期做爱时还不断扩张着,延伸着,快活地哼叫着的女性生命,如今却躲进角落里瑟瑟发抖。而那个惯于与对手周旋并赞赏格斗式做爱的安娜,已经倦怠而不再对抗。这番上床,完事得快,又显得丑恶。他不禁悻悻地说:“讨厌的英国女人,床上没本事了。”他如此伤害我,我倒永远解脱了,我说:“这是我不好。我知道这么做没有好处。你那么恶狠狠的,我讨厌这样的做爱。”

他一下翻过身来,脸朝下躺着不动,在思索着什么,随后喃喃地说:“就在最近,有人对我说过这话。那是谁?什么时候?”

“另一个女人也说你凶狠,是不是?”

“谁?我并不凶狠,我从来就不凶狠。我很凶狠吗?”

他这样说话的时候又成为好人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生怕将这时的他赶跑,而将那个凶狠的他招惹回来。他说:“安娜,我该怎么办?”

我说:“为什么不去找精神病医生看看呢?”

一听这话,就像他身上的开关打开了,他响亮而又得意地笑起来,说:“你想把我赶进疯人院?既然我有了你,为什么要付钱给精神分析医生?你是个健全正常的人,就得由你付这笔费用。你还不是第一个,早已有人叫我去看精神分析医生了。哼,我才不想听任何人对我发号施令。”他跳下床去,大叫着,“我是我,索尔·格林,我就是这样子,我就是我……”他大喊大叫,自动的“我、我、我”的演说开始了,却又突然停了下来,或者说是暂时中止,并准备着继续演说。在一片静默中,他张开嘴站立着,说:“我,我的意思是我……”像是机枪最后零星的点射,然后恢复了常态,说:“我要出去,我非得出去一下不可。”他走出门,疯狂地奔上楼去。我听见他拉开抽屉,又猛地把它们关上。我想:或许他打算永远离开这里?但一会儿工夫他便下来了,敲了敲门。我笑了起来,心想这敲门不啻是种幽默的道歉。我说:“进来吧,格林先生。”他进来了,拘谨有礼却略带厌恶地说:“我决定了,想出去散散步。关在这公寓里,我都憋得快发霉了。”

我意识到,当他在楼上房间里时,那最后几分钟里发生的一切使他的心境起了变化。我说:“好的,这么美好的夜晚,出去散步再惬意不过了。”

他孩子般真诚而热情地说:“哎呀,你说的对极了。”他像个越狱而去的囚犯一样奔下楼梯。我躺了很久,一边听着自己的心脏在怦怦直跳,感觉胃中在上下翻腾。然后我写下这些文字。但是,关于幸福、欢笑、正常状态等等,我一个字也不想写。五年或十年之后,再读这些文字,这将是两个疯狂且残忍者的记录。

昨天夜里,我写完之后,取出威士忌,给自己倒了半杯。我枯坐着,从容地小口呷着酒,以便酒液缓缓而下,消解膈膜之下的紧张,让胃不再疼痛。我想,要是我继续和索尔住在一起,很快会变成个酒鬼的。我想,我们是何等的俗不可耐:我失去了自己的意志,一次次发作,成为心怀嫉妒的狂人;我会因为骗过一个患病的男人而感到一种邪恶的快意;可凡此种种,都不如“你或许会成为酒鬼”的念头更让我震惊,尽管,与其余的一切相比,沦为酒鬼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喝着苏格兰威士忌,心中想着索尔。我想像他离开这公寓后,会从楼下给某个女人挂电话。阵阵忌妒犹如毒药,奔涌在我全身的血液里,使我呼吸不畅,双腿涩痛。随后我想像他带病跌跌撞撞地穿城而过,心中便十分恐慌,心想我不该让他出去,虽然我不可能拦阻他。我久久枯坐,担心着他的病。后来我想起那个女人,全身血液又充满了忌恨,不由得恨起他来。我想起他日记中那种冷漠的口气,因而悻悻地恨他。然后我便上楼去看他最近的日记,一边对自己说,我不该再做这种事,却又明白自己会这么做。日记随意地摊在桌子上,我猜想是不是他写些内容有意让我看到?过去这个星期他什么也没有记,但在今天的日期之下写着:成了囚徒。失意之下,渐致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