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33/34页)

“说得对。”他说,“这是对我的男性优越感的挑战。这可不是笑话。”

“我知道这不是笑话。但请别再给我上那些夸夸其谈的有关男女平等的社会主义政治课。”

“也许我会给你上些夸夸其谈的政治课,因为我喜欢这样做。但我自己也不会相信那些。事实是,我就是恨你写过一本成功的书。我还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一直是个伪君子。事实上我喜欢女人做二等公民的社会,我就喜欢当头儿听好话。”

“好,”我说,“因为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开始意识到女人是二等公民这种不平等现象的男人不到万分之一,我们不得不依赖那些至少不是伪君子的男人,把他们视为同伴。”

“这问题就说到这儿吧。你去给我煮点咖啡,因为在生活中这应该是你的事。”

“我很乐意。”我说,于是我们愉快地共进早餐,互相颇有好感。

早餐后我拎起购物篮子,走上了伯爵宫街。我喜欢上街买食品杂货,喜欢那种回来后为他做饭的感觉。然而,我也有点难过,因为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不多了。我想,他不久就要走了,随之一切都将结束,再不会有照料一个男人的愉快了。天下着灰蒙蒙的细雨,我正打算回家,却发现自己站在大街的拐角处,看着四面是密密麻麻的雨伞和推推搡搡的人群,心中不禁纳闷:我为什么会在这儿等着。随后我穿过马路,进了一家文具店,走到某个堆满了笔记本的柜台前。那儿有与我的四本本子相似的笔记本,然而它们不是我想要的那种。我见到一本厚厚的大开本的,相当贵。我翻开一看,纸张质地不错,厚实洁白,没有横格,摸上去手感舒适,略略粗糙,却很柔软。它的封面坚实,呈暗淡的金色。我从未见到过与此类似的笔记本。我问营业员这笔记本是派什么用的,她说那是应一位美国顾客要求而特意定制的,但他一直没来买去。他已经为此预付过定金,因此它没有我预料的那么贵。即便如此,它仍不便宜,但我正需要这样一个本子,便把它买回了家。捧着看这样的笔记本真是赏心悦目,但我还不知道买它来干什么。

索尔来到我的房间,心神不定地四下里徘徊,看见了这本新笔记本,便一把抓在手里。“嗬,这太漂亮了。”他说,“用来干什么的?”“我还没想好。”“那我就要了。”他说。我差一点说出口:“好吧,拿去吧。”因为我心中有种迎合他的一吐为快的渴求,犹如鲸喷出水柱那样。但我又恼恨起自己来,因为我正需要它,却差一点把它送了人。我知道,我们已陷入施虐受虐的怪圈中,我对顺从的渴望就是这个怪圈的一部分。我说:“不行,这不能给你。”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这句话——我甚至都说得结结巴巴了。他举起笔记本,哈哈笑着说:“给我,给我,给我。”我说:“不行。”他原指望我能给他,因为他是开着玩笑说这个“给我,给我”的,这时他站定了斜着眼看着我,没一点笑容,以孩子似的乞求的声音喃喃说着:给我,给我,给我。他成了个孩子。我看见这种新的个性,说得确切些,还是往日那旧个性融进他的身体内,就像是只动物钻进了灌木丛。他的身子弯腰曲膝,成了件武器。而他的脸,平时他保持“自我”的时候,那是愉快、机灵、多疑的,这时却像是位小小的谋杀者的脸。他抓住笔记本,猛地转身,准备向门口奔去;(★ⅩⅨ)而我清楚地看出,那是个贫民窟的顽童,贫民窟里少年团伙的一员,刚从商店柜台上抢了什么东西,或刚从警察手里逃脱。我说:“不行,这不能给你。”正如我对一个孩子会做的那样。这时他恢复了自我,渐渐地,他身上那种紧张感消失了,他将笔记本放下了,又变得愉快,甚至有几分感激。我想这真是多么古怪,他竟然需要某个能够说不的人的权威,而他又是那么深深地融入了我的生活,使我很难对他说一声不。因为现在我已经说出了不,他又把笔记本放下了,他全身处处都表现出一位极想获得某件东西却又遭拒的孩子的情绪。我感到非常难过,我很想说拿去吧,看在上帝分上,这并不重要。但此刻我说不出来,这件并不重要的东西,这本新的漂亮的笔记本,会这么快引发我们之间的争执不和,这让我感到害怕。

他倚在门边,可怜巴巴地站了一会。我看着他心情又开朗起来,就像看到他小时候怎样千百次振作起来,顽强地挺起肩膀,将“一切烦恼失意咽进肚里”,正如他曾经对我说过的,在遇上困难时,人人都得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