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31/34页)
我看着眼前的笔记本,心想:要是我能在上面书写,安娜就会归来,然而我的手伸不出去——捏不住笔。我给摩莉打电话。她回电话的时候我意识到无法向她诉说所发生的一切,我不能对她说这些。她的声音,与过去一样愉快而实在,听起来像只怪鸟在咕咕叫,而我的声音,听起来虽然愉快却很空洞。
她问:“你的美国人好吗?”我说:“很好。”我问:“汤姆好吗?”她说:“他刚刚签了合同,要在全国作一系列讲座,谈煤矿工人的生活,这你是知道的。哦,谈煤矿工人的生活。”我说:“好的。”她说:“好吧。他同时还在议论要到阿尔及利亚或者古巴去,与民族解放阵线并肩战斗。昨晚我家来了一大批他的朋友,他们都在谈着出去参加革命,不管是哪儿的革命,只要是革命就行。”我说:“他的妻子可不喜欢那样。”“就是嘛,我就是那样对汤姆说的,当时他站在我面前,很有点咄咄逼人,以为我要阻挠他。不是我,是你通情达理的妻子,我说。我是同意你去的,不管是什么地方的什么革命,显然,我们都不能容忍现在所过的生活。他说我太消极了。后来他打来电话说,很遗憾,这段日子他没法去参加战斗了,因为他要就煤矿工人的生活作系列讲座。安娜,是不是仅仅我有这感觉?我觉得好像生活在一场荒谬可笑的闹剧里一样。”“不,不仅仅你。”“我知道,但那样的话事情就更糟了。”
我放下电话。我和床之间的地板好像正在膨胀,正在上升。四面的墙壁似乎在向里凹进,随后又飘浮出去,散入了太空。四壁皆无,一时间我站立在太空,就像站在一座已倾圮倒坍的楼房之上。我知道我必须上床去,因此我小心翼翼地从起伏不平的地板上走过去,在床上躺了下来。然而我,安娜,却不在床上。尽管在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时,我知道这不是平常的睡眠,我还是睡着了。我能够看见安娜的躯体躺在床上。我所认识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进房间来,站在床脚边,似乎在尝试着使自己纳入安娜的体内。我站在一边兴致勃勃地观察着,想看看下面一个进入房间的是谁。玛丽罗斯进来了,一位漂亮的金发女郎,文雅而礼貌地微笑着。然后是乔治·豪斯娄,布斯比太太和杰米。这些人停下脚步,朝安娜看了看,便继续往前走去。我站在一旁,心中想着:她会接纳他们中间的哪一位呢?随即我意识到了危险,因为保罗进来了,而他早已死去。我看见在他向她弯下腰去时,脸上带着严肃而怪异的微笑。随即他隐入了她的躯体,而我则惊恐地尖叫着,拼命穿过一大群漠然的鬼魂,挤到床边,想回到安娜身上,回归到自我。我拼命想进入她的躯体。我和寒冷,一阵可怕的寒冷搏斗着。我的手和脚都冻僵了,而安娜身上也冰冰凉的,因为她被死去的保罗占据了。我能从安娜脸上看到他那冷冷的严肃的微笑。经过了一番为夺回生命而作的搏斗后,我钻回到自己的躯体里,全身冰凉地躺着。在睡梦中我又回到马雪比旅店了,而那些鬼魂则奉命围在我四周,像是群星各就各位,保罗的鬼魂就在他们中间。我们坐在花紫树下灰蒙蒙的月色中,小瓶装的葡萄酒的醇香一阵阵扑鼻而来,旅店的灯光映射在马路上。这是个平平常常的梦,但我知道我已从崩溃状态中获得解脱,因为我能够梦见这些。在一阵虚妄的怀旧之痛中,梦境渐渐淡化。我在睡梦中对自己说:把你自己聚合起来吧,只要你能得到蓝色笔记并动手写,你就能做到这一点。我感觉自己的手很迟钝,很冷,伸出去抓不住笔。后来手中握住的不是笔,却是一杆枪。我也不是安娜,而是个士兵了。我感到身上穿了件军装,但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在一个清冷的夜晚,我站在某地,在我身后一队队的士兵默默地走着,他们正要去吃饭。我能听到金属碰撞的丁当声,步枪一堆堆支成三角架。敌人就在我前面的某个地方。但我不知道敌人是谁,我的事业又是什么。我见到自己的皮肤黝黑。起先我以为我是个非洲人或美国黑人。后来我看见自己古铜色小臂上暗暗闪光的汗毛,我手中正握着步枪,月亮照在枪上银光闪烁。我明白了我是在阿尔及利亚的一处山坡上,我是个阿尔及利亚士兵,正在与法国作战。而这个人的颅腔里却是安娜的头脑在思考,她在想着:是的,我将杀戮,我甚至会严刑拷打别人,因为我不得不这么干,可我又没有信仰。要想组织起来去奋斗去杀戮,就不可能不知道奋斗会造成新的专制暴政。然而人又不得不去奋斗去组织。然后安娜的头脑像蜡烛熄灭一样停止思考了。我成了阿尔及利亚人,相信自己的事业,因信仰而充满了勇气。梦中渐生恐怖,因为安娜再次面临彻底崩溃的威胁。恐怖使我脱离了梦境,我不再是那名哨兵,站在月光下警戒,成列的战友默默地从他身后走过,走向篝火旁去吃饭。我从阿尔及利亚干燥的散发着阳光气息的土地上一跃而起,升上天空。这是飞翔之梦,我已好久未做这样的梦了,我高兴得几乎要大叫,因为我又飞翔起来了。飞翔之梦的本质是欢乐,轻快而自由地飞行的欢乐。我高高飞在地中海上方,我知道自己可飞往任何地方。我决心去东方。我想去亚洲,去拜访那位农民。我的双脚轻快地踩着云彩,将群山大海远远抛在下方,高高地飞翔着。我越过崇山峻岭,来到中国的上空。我在梦中说:我来到了这儿,因为我想当个农民,和这儿的农民们在一起。我在一个村庄上空徐徐降落,看到农民们正在田间劳动,他们那种具有坚定目标的特点吸引了我。我控制着双脚,轻轻落到地上。这梦境中的欢乐比以前所感受到的更为浓烈,这是享受到自由而萌生的欢乐。我来到中国的古老土地上,有位农妇站在她家的门口。我向她走过去。正如刚才保罗弯腰站在沉睡的安娜跟前,想要与她合为一体一样,我也站在那位农妇前面,想进入她的躯体而成为她。要变为她一点也不难。她还年轻,又正怀孕,只是由于操劳而显得苍老。随即我发现安娜的头脑依然在思考,于是我的思维显得机械呆板,都是些我称之为“进步的自由主义的”思想。我说她的思想如何如何,是因这次运动、那场战争、这番经历而形成的,我是在以一异己的身份阐释她,为她“定名”。然后,就像在阿尔及利亚的山坡上曾发生过的那样,安娜的头脑开始忽隐忽现,并渐渐消失了。于是我说:“这一次可别让分解的恐怖将你吓跑,要坚持住。”然而那恐怖实在太强烈。它将我从农妇身上驱逐出来,我便站在她的一侧,看她走过田野,加入到正在劳动的一队男女人群中去。他们都穿着统一的制服。但此刻恐惧已毁灭了欢乐,我的双脚再也无法驾云而起了。我很紧张,发狂似的踩了又踩,想要飞起来,越过那将我与欧洲隔开的黑压压的群山。从我站立的地方望去,那些山脉看来好像是这辽阔大陆上一条细细的毫无价值的流苏,又像是一种我会重新染上的病患。但我飞不起来,我无法离开这片农民们耕种着的平原,这种陷于困境的恐惧,把我惊醒了。我醒来时已近傍晚,房间里很暗,而下面街道上车辆来往,一派喧闹。我醒来时就像换了个人,因为我曾以各种身份经历了各不相同的生活。我毫不在乎安娜,并不喜欢成为她,只是出于一种令人讨厌的责任感,我才成了安娜,这就像套上了一件很脏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