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出走或归来(第8/11页)

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父亲》中说到:“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中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是何等悲怆的声音!在这里,寄希望于未来的一代,乃因为爱情的戏剧未及上演,便已降下帷幕,其沉重有如闸门。

觉醒的一代,是牺牲的一代。

五四时代不存在“第三者”问题。男女之间,只有布伯式的“我一你”关系,永远没有他(她)。当他(她)出现的时候,没有任何障蔽,便已随即变做我与你了。

五四运动前后是民族精神的高扬期和震荡期。革命是最富于精神气质的。多少青年男女走出大门深院,又紧靠了故家的莓墙相爱,在十字街头相爱,在动荡的精神氛围里相爱。他们的关系史,构成中国婚姻史上最令人难忘的一页精神罗曼史。

五四时代是初吻的时代,爱的时代。

鲁迅在《伤逝》里说:“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的确,物质生活是生命的根本;但是对两性关系来说,要首先不失为爱。所谓爱,既不是一个人搓着另一个人的衣角,更不是分手以保各自的生存,而是共同的创造,且在创造中更新。爱就是爱,温暖、柔韧,为物质所滋养,却不能为物质所劫持。

子君是悲惨的。她为了爱而忘却翅子的扇动,结果所得只有威严,冷眼,与空虚。然而,子君仍然是美丽的,因为她毕竟勇敢无畏地爱过!

子君死了。

《伤逝》所伤,是人间至爱的亡逝,精神的亡逝。爱以它的纯净,高尚而成为永远的乌托邦。伊甸园就是乌托邦。

从莎菲出发,走向杜晚香。

在莎菲与杜晚香之间,丁玲写过一篇《三八节有感》,对延安的妇女受到普遍的轻视和责难的现象,表示了一个准女权主义者的温和的抗议。然而,立即受到了批判。四十年以后,一样是三八节,一样是女作家,而且在一样性质的报纸上著文,一样有感于在妇女和家庭问题上,封建主义思想的影响之大,说:只差“三从四德”没有说就是了!如一箭之入大海,不受注意,更不受批判一一

谁说历史不是在走向进步呢?

中国的女报,女刊,长成一群花指甲的长舌妇。它们教女性如何讨好男人,如何妥协,如何取巧,如何保持家庭“和谐”;从来未尝言及矛盾和痛苦,言及危机,言及不合理,未及反抗,未尝促进男女共同体的崩解。

安娜·卡列尼娜受到严重的关注以及种种非议,在中国,而且在八十年代。

同样在八十年代,乃有选美的盛举,据说不为帝王而为俗众。后来,居然野火一般延及北大......

娼妓像成群的黑蝙蝠,在黄昏悄悄起飞......

中国女性只有容貌,没有声音。

妇女解放被演变成胴体的解放,体力的解放,攻击本能的解放。男女平等观念被演变成“半边天”观念。一半对一半:分裂,对峙,同级斗争,于是所有不同性别的眼睛不复关注全体。

成群的女童失学;

成群的女工下岗;

成群的妇女被拐卖......

在私人房间里, 知识女性静静地进行着一个人的战争......

中国女性遗留了古老的妻性和妾性,还有娼妓性,却失落了女儿性。至于博大的母性,却是由来缺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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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安平有一句很著名的话:“在国民党统治下,这个‘自由'还是一个‘多'‘少'的问题,假如共产党执政了,这个‘自由'变成了一个‘有'‘无'的问题了。”其实,由来存在着对“自由”一词的不同解读。毛泽东说得明白:“自由”是有阶级性的。所以,直至八十年代,仍然有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不叫运动的运动。

从北大到西南联大,从左联到鲁艺;留学则从日本到苏俄,从欧陆到英美......不同的路线,不同的网络,构成二十世纪下半叶中国文化知识界的全部景观。

十年是小周期,百年是大周期。

中国新文学发轫于二十年代,三十年代是鼎盛期,四十年代是衰退期,五十年代是颠覆期,直到八十年代,出现颠覆的颠覆。然而,此时仍然不能称做文艺复兴。当历史精神一旦衰歇,恢复就不是一代人的事;而且事实上,赵翼所言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并非真确,荒芜与死亡是可以蔓延许久的。

所以说五四是一个空前绝后的时代,除去客观环境不说,单说被称为“五四人物”者的素质,便无以伦比。一,他们学贯中西,知识资源十分深厚。二,他们都各各有着个人的理想,个人的主义,几乎一个人 一个主义。他们那么忠实于时代,却又那么忠实于自己;如果不是出于真理的命令,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决不退让的。三,他们富于创造力,连“打倒孔家店”这类破坏性口号, 其实也是一种创造。二千年来破天荒第一次喊出来的声音,从无到有,这样的革命精神就是创造精神。四,他们的心态是自由的,健康的,无所顾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