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出走或归来(第9/11页)
五十年代人不同,从履历看,他们是革命战争过来的一代,知识贫弱的一代,服从的一代。以阶级一阶级斗争理论为基础的意识报态,先天地具有反智倾向。
一面制造沙漠,一面打井。
几十年的中国文学,唯在沙漠里打井。
五四前夕,科举,一个延续了上千年的教育考试及官僚选拔制度,随同一个完全失去了社会控制力的政府的衰败而提前消亡。“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正值当立未立之际, 元“家”可归的士人,在中国历史上再度成为“游士”。这是一群无组织的自由职业者。他们终身服务的对象已不再是君王和权臣,而是新兴的报刊,不是人而是物。这些报刊首先是个人的,同人的,不是哪一个党派的;即使为党派所有,也不为党派所垄断。
知识分子一旦拥有报刊,就拥有了广场,拥有了向全社会发言的权利,控告和抗争的权利。
循环往复,无有终己的政治运动,对于知识分子来说,实质上是近于“围猎”一样的游戏。
如果说目的在于猎获的话,几只小动物,既不会给盛大的筵宴增添特别的美味,也不至于因此便可改善捕猎者的胃口。最大的目的,恐怕仍在于发现和追逐本身。
这是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发动的“亚战争”。由此,捕猎者可以饱览遍地鹰犬,火光薄天,兵车雷动,鼓角争鸣的大场面。毛泽东喜欢而且多次建议党内阅读的枚乘《七发》其中就有“校猎之至壮”一段。至收获掌功时,“高歌陈唱,万岁无歝”,征服的陶醉更是无上的快乐。
天生弱质的知识分子却不堪其苦。在雕弓与死亡之间,是无边的惊恐,绝望,焦虑,卑怯,嫉妒,侥幸......精神于是变态。
知识分子本出于民间,却长期被视作劳动大众的对立面。
正统理论是重视实践的。然而,实践之于知识分子,并非学术艺文方面的实践,而是专业之外的体力劳动。所谓“知识分子劳动化”,“接受再教育”之类,无非打了漂亮的旗子,把知识者群驱赶到绝境中去,不停顿地折磨手脚而让大脑闲置起来长草。
思想实践也是实践,而且,对于人文知识分子来说是尤其重要的实践。取消思想实践的权利而代之以奴役性劳动,如“右派分子”的劳动改造,以及后来的“五七干校”,都是以消灭能思想的知识分子为目的的。身为知识分子而不带一定的社会思想,如技术知识分子,在一定范围内却可能被赐用。文化大革命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打倒“反动学术权威”,就仍然“保护”了原子能专家和其他一些自然科学家。有人把这种将知识和思想溺毙于劳动大众之中的行为称为“民粹主义”,其实不确。的确,民粹主义是土生土长的,带有相当封闭和野蛮的倾向,但是,它是对民间,对农民,对劳动者世界的自觉的皈依,而不是“革命”的宰制。
知识和思想都构巢于人格。人格具有凝聚力。没有人格的知识和思想,只能是一堆零散的无用的废料。而人格的高尚与卑污,则可以使知识和思想呈现出各种不同方式和不同质量的组合。
奥威尔说:“对知识的尊严直接的、有意识的打击,就来自于知识分子自己。”这就是知识分子人格的卑贱性。在专制主义政治及其意识形态的影响下,这种卑贱性将更明显地暴露出来。
人称 1957年“反右”运动为大悲剧,对部分“右派分子”而言,实乃大误会,原因盖上下缺乏沟通,所以“隔膜”之故。李慎之自述说,被打成“右派”以后,尝书龚定庵诗,匿名寄呈最高领袖以明心迹。诗云:“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苏联作家爱伦堡发表小说《解冻》,从此成为一个象征,被人用以指称后斯大林时代。赫鲁晓夫敢于否定斯大林,却不敢清理斯大林身边的赃物;在悄悄推行自由体制的同时,始终坚持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直到同僚们阴谋地把他从舞台上给弄下来为止。
九十年代末,有学者著书描述中国改革,亦名曰:“解冻时代”。
1898年,诗人高尔基写道:“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说‘不'。”等到成为政论家高尔基以后,相反便说“是”了。
五四是说“不”的时代,随后是说“是”的时代。
五四时期,有一批作家相继崛起,如郭沫若,茅盾,曹禺,巴金等,再后来简直化作金刚一般,被供于机构化了的文坛之上。他们后半生的写作,几乎都可以当作胡话和废话而存留。除了获得官职,可以说,他们失去的是全部:从人格到艺术。
所幸的,是巴金还来得及补做《随想录》。
周扬从延安时期起,即反对资产阶级人性论一一人道主义。据说进了一趟秦城监狱,大彻大悟,乃趁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之际,改而大颂人道主义了。其颂未毕,即遭批判,且锋芒来自老伙伴胡乔木。如此曲折冲突,无以名之,或可称“戏剧性”。